“然后呢?然后呢?”
香炉升腾起袅娜紫烟,红绡帐幔上缀着各色宝石,大红的织锦地毯团簇各色奇形异状姿态的男女。女人们或香肩半露,或朱唇轻启,茶汤已凉,低哑却轻柔的公子声音细细讲述着什么。
若是有人进来,定以为闯入了什么风流公子快活无比的粉红洞窟中。
“却说那书生自个儿屡试不中,心灰意冷,幸而有贵人伯乐赏识,让他到府上教授子弟读书。书生倾囊相授,他却有真才实学,贵人家长子头一年参与乡试,就拔了魁首。”
女子们皆眼眸圆睁,樱口微张,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为什么?你快给俺们说说。为什么他不能中第,却能教导那小娃娃呢?”
一个只有豆蔻年纪的女娃娇憨地扯着年轻公子宽大的袖子,不住催促。她脸上稚气未脱,可叹眉宇间已经有了媚色。
“是因为他笨。”
“还是那考官与他为难。”
“难不成他是作了艳词,踩了那些老学究的痛脚。”
女子们莺莺燕燕笑作一团,坐在中间的年轻公子眉眼微蹙,神情郁郁。
他穿着红色锦袍,皮肤白皙,生了一双干净的凤眼。那眼无甚花里胡哨的模样,同他多情的性子很不相衬。他见这些花柳女子们嘲笑书生,并不着恼,只是悲愤:
“你们这些小小女子,念过什么书,哪里懂得这些事情。可知世上有一种悲叫怀才不遇,有一种苦叫黄钟长弃。此书生自己屡试不中,却能对他人不藏私,有托举他人甘为孺子之牛的高洁志向,已是不俗。”
“他还留下这等文字,声称‘是殆有命,借福泽为文章吐气,使天下人知半生沦落,非战之罪也,愿亦足矣’”,见那些女子们眉眼间的懵懂,年轻公子好声好气地解释道:“意思是说,他认为自己没有中试是命中如此,并非他人地原因。如今可以借您儿子的福气,让我的文章能够借您家儿子之手扬名天下,让天下人知道我半生沦落并非是没有才能,只是时运不济,我已知足。”
“这可真是个了不得的人。”
年龄最小的那个女子深为叹服,看向高年的眼儿亮的惊人,似是藏了星子。应娘摸着她的头,让她伏在自己怀中,离高年远些。
“然后呢?他最后中了吗?”
高年卷起书册:“自然是中第了。”
所有人都真心实意为他欢呼起来,唯有应娘瞥了眼煞有介事的高年,撇撇嘴,没有急惶惶地跟着欢喜。
果然,高年蹙眉拍了下桌子:“可惜,当他衣锦还乡时,想着自己老妻多年辛劳,终于可以让她过上好日子时,却发生了一件怪事。”
欢呼声戛然而止,女子们屏住呼吸,静气凝神,小心翼翼地看向高年。高年也不卖关子,理理衣袖,道:“他的妻子瞧见他,并不欢喜,反而神情紧张。更令人叹惋的是,跟在他老妻身后的,是一体态臃肿,大腹便便的土财主。”
女子们悲郁难当:“他妻子难不成耐不住寂寞苦受,同他人媾和,怎能如此?”
高年摇摇头,看向她们的神情很是温柔,他轻声笑了一下,这才接着道:
“那老妻见了书生,竟是惊骇异常,恨不得立刻跑走。待她平静下来,才告诉这书生,原来书生已经死了许多年,因为家中贫寒,买不起棺木,不能下葬。老妻不忍丈夫曝尸于外,决心将自己卖给财主家当奴婢,凑钱为书生下葬。书生抚然惆怅,忽而扑于地上,化为一缕青烟,唯余衣物。老妻大恸,抱衣痛哭。”
有的女子已经低声啜泣起来,不知是想起了什么。有人神情悲郁,问起来才知晓她的丈夫便是在外客居科考,死于他乡。女子没有亲人庇佑,也无子嗣傍身,更无田地,只好把自己卖进这花楼,了此残生。就在众人神色各异时,有女子冲进来,朝高年大叫道:“高大人来了,你快些走!”
高年闻言,神情大变,兔子似的弹起来。听故事的女子们惊讶却并不慌乱,应娘抱起琵琶拦在门口,有的姑娘为高年取冠帽,有的为他掀起帘子,有的为他推开窗户。高年一路顺畅,穿戴整齐,那年幼的姑娘把书递给他,缓慢地眨动着眼睛,期许地问询:“明儿可还要来,说好了。”
高年夺过书,急急忙忙单脚踩到窗框上,恰值窗外的天儿积起层层灰云,他身形挺括着一大摆红袍,随骤起的邪风猎猎作响,好似当即便要乘风归去。他听到了那女子殷切的叮嘱,又好似没有听到,不过侧头露出一双眼中洁净却无情的情绪:
他温柔地冲那女子笑道:“有缘自会再见,告辞。”
下一瞬,那一抹干净的红色衣袍便消失在窗外。
年轻的姑娘扭手站在原处,眼里渐渐蓄起泪花。她没有读过什么书,道不出心中翻涌升腾的酸涩……与恨意。
“那兔崽子呢,老子今儿非打断他的狗腿!”
一穿着官袍却行动粗犷的大汉揣门闯进来,见一柔弱秀丽的女子紧紧抱着琵琶,受惊过度地看向他时,高韦神情闪过些许不自然。他清清嗓子,双手负于身后,沉声道:“让高年自己滚出来。”
应娘摇摇头:“我们不认识什么高公子。”
“是啊是啊,没听过这样的人,大人您莫不是寻错地方了?”
“放屁,老子派的人亲眼看见他进来的。”
已经有女子因他的粗鲁,掉下了眼泪。高韦不自然地退后两步,见真没有高年的踪影,大骂两句,从袖口掏出些许散银,丢在桌上:“下回若是他来,直接将他轰出去”,言罢急吼吼朝家赶去。
“这高大人同高公子分明一点儿都不相同。”
有女子轻声抱怨着。
应娘闻言,只是垂眸看着桌上的银子,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和几丝若有若无的伤怀:“明明那样相像。”
高年从窗户跳下来,并未回家,他揣测高韦定是会回家截他,于是反其道而行,甩袖往另一家花楼走去。
走到快门口时,那道熟悉的威严背影让他僵在原处。
高韦手握军棍,满眼失望地看向他:“高年,你为什么会是我的儿子?”
只是一句话,就让这个好似万事万物都不放在心上的年轻公子红了眼眶。高年赤红着眼,看向高韦不似作伪的失望神情,心中大恸。
过了许久,他嘶哑着嗓子开口,这一刻,他才流露出些许少年人脆弱的情态:“我并没有做不轨之事,我只是讲了一些话本子。只有那里的人,不会因我的身份与行为并不相衬而嘲笑我看轻我。”
“只有那处的人不在乎我是堂堂高大人不成器的儿子。”
“父亲,明明我考取了功名、亦有才名,只等入朝堂便可报效国家,也不辜负你一番教导。缘何对我如此严苛,缘何定要我学那劳什子武义”,高年脖颈上的青筋条条暴起,他死死攥住手里书卷,不愿让鼻尖喉口的酸意化作热泪:
“若是……若是我此生都习不得武义,你便不认这个儿子了。”
高韦扔下棍子,胸膛剧烈起伏两下,笑道:“你不是我儿子,我没有这样的儿子。给我滚,滚的越远越好,不要再进老子的家门。”
言罢,高韦转头就走。
阴雨如连绵细丝坠下,高年浑身的血液瞬间凝结。
他手中的书落在地上,不知过了多久,高年才发觉此事。连忙低头,他小心翼翼拾起书,擦去上面的灰尘,转身,晃悠悠地朝河边走去。高韦说的对,他就是一个不能习武的混蛋,一个让他丢尽颜面的不肖子。
娘亲早逝,严苛的高韦不屑于同高年有太多温情的对话。父子之间大多数时候都是剑拔弩张,一个躲,一个逃。恰在这时,阴雨缠绵,高年心有所感,仰头看着这蒙蒙细雨与缠绵的云层,心中只余悲愤。
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呢?或许不过是个未能成人的稚童罢了。渴望高韦的肯定、赞叹、期盼着成为他的骄傲。自小到大,哪怕是取得芝麻大小的成就,他都要乐颠颠地捧去给高韦瞧瞧。哪怕对方每次,不过投来浅淡的一瞥,不曾有分毫肯定。
“阿父,瞧,这是我为你捉的书猴。书里说有这猴子,您的藏书便再也不会被虫子吃啦。”
“今日可去校场了?”
“不曾。”
“滚过来趴下,自己数够五十棍。”
若是我变作水鬼回来,不晓得能不能练得动功法拳术。
他步履踉跄地撞至江边,江边浮着朦胧的白雾,有几支芦苇,远远近近,似是山水泼墨上点缀的花草,几分飘逸、几分空灵。高年仰天笑了一声,脱掉鞋履,赤脚踩在江边松软的泥土上,只是几步,翻滚的江水就没过了他的膝盖。
“这位公子,此处不许轻生,烦请去别处。”
一道清幽幽的女声,有一女子擎一伞,着白衣,黑发如墨,袅袅娜娜地从他身后的江雾中出现。
她的头发极长,拢于一侧,用一白色细绦仔细绑好。耳上挂着小而圆的东珠,擎伞的手臂露出半截白生生的臂膀,上面缠绕着一圈白玉佛珠。高年看着她的手臂,脑中浮上一句“江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的赞叹。
直到他瞧见对方笑盈盈的眼里,深藏的不耐与厌烦。
几分暗火涌上心头。
高年皮笑肉不笑:“这位姑娘,爷今儿非得在此处寻死,您若有急事,还请移步他处。”
官白纻蹙起细眉,一会儿殿下有要事与人商议,甚是机密,因此约在这荒无人烟的江边。怎么今儿偏偏碰上这样的混人。临时改换地点恐怕惹得对方不快,可她若是太强硬驱逐此人,为爷惹了麻烦可就不好了。
既然如此,官白纻心中有了决断,她点点头:“生死事大,公子言之有理。既如此,凡请公子快些。若是实在需要,我亦可寻人帮忙。”
此言一出,高年瞪大了眼。
他看了眼脚下翻滚的江水,和那女子频频蹙起、似是忧心他死太慢的鲜活表情,心头一跳。
高年握住书卷,在官白纻讶然的目光中,信步回到岸边。他赤脚,凑到官白纻身旁,垂眸仔仔细细打量着她,好像要将她刻进自个儿心里般,似乎连她有多少头发丝儿都要数的干净。
“你是什么意思?”
官白纻后退一步,有些恼怒。
高年啧啧称奇:“爷不死了。爷方才想通了,像你这样见死不救铁石心肠的女子都好端端活着,爷这样的好人,断然没有寻死的道理。”
官白纻先是一怔,继而收了脸上的假笑,阴沉地瞥了高年一眼,二人就这般沉默下来。
高年这才注意到,女子的样貌。
蛇蝎妇人,怎会生得这么好看。
不待他反应,女子略略上挑的眼尾零星漾出些许笑,她纯净得不掺一丝杂质的黑瞳仁中倒映着他狭小的倒影。可高年分明觉得他在透过自己看着什么人。
“你说得很对,既然如此,何不若好好活着。”
“你想起了谁?”
高年忽然没头没尾问了这么一句。
官白纻微愣,与人交往最忌交浅言深,二人不过初见,对方这一问,算是冒犯了。她又去瞧他,却也看见对方那双亮澄澄的眼。殷俶的眼也是这般,不论他是喜是怒抑或悲戚,他的眼中似乎总是干净的。
可后来,她才知晓,殷俶只有眼睛干净罢了。他能让自个儿瞧上去,世间最干净。
晃了晃神,心中生出几丝防备,还未等她敷衍搪塞,那初次见面的男子忽然俯身钻到了她的伞底,抬手夺了她的伞,也如一扇不算高的屏风,遮住了迎面而来的风雨。
“姑娘,无意冒犯,只是见你伤心,故有此问。”
官白纻心中一恸,她思量几分,对高年生出几分莫名的信任。许是他瞧着太真、又或许是她真的需要有人听一听这些心事。
她半垂下眼,沉静地注视着雨丝落进江面时形成的圈圈波纹,轻声道:“你让我想起了弟弟。他曾很爱同我说,如果我们两个非要选一种死法,最好去跳江。”
“不是因为溺水而亡不痛苦,而是因为如若是投缳自尽亦或服毒,皆没有回头路。不如跳江,如若路过有人,还能劝导一二,行至江水中心亦有些许时间,但凡不愿死了,还能即刻回头。”
“曾经很恨他,可当他真的走了,我又很想他。”
她没有哭,只是神情平静地讲述着什么,可高年却是如此真心实意地为她感到难过。
“他伤了你的心吗?”
“谁不曾伤过我的心呢?”
官白纻被他逗笑,她握过伞柄:“公子,既然想开了,就请离去吧。见你衣着便知你出身富贵,观你眉宇舒朗又知你心性纯挚、不为俗尘沾染,江边苦寒,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高年被她手轻轻推出伞外,他踉跄走出两步,忽而回头,瞧着那女子的背影:“你明日还会来此处吗?我还能再见你吗?”
官白纻并未回头,她已经开始盘算着殷俶到来的时间。
听闻此言,又是一笑:
“有缘自会再见。”
故事出自聊斋的“叶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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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无情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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