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白纻在高府的日子依旧很滋润，距离那天听到李习同高韦的密谈已经过去了数日。官白纻格外在意此事，也知晓当下她身份尴尬，无论如何动作都没有理由。
论情，她情系殷俶一人，哪怕是死后化作一缕青烟，也盼望着这青烟能化作什么云什么风，偶然一日去到殷俶身边日日相伴。可若论理，她已是高家妇，高韦待她不薄，用心相待，她断不想作恩将仇报的事情。
她是狠，是恶，却也不是什么是非不分之人。
被这样的心绪来来回回地拉扯着，官白纻刚丰润起来的身子很快又清减下去。
这日她正懒懒散散地躺在花园石凳上，用扇子遮着面，百无聊赖地轻抛流年，恰在此时，花丛后传来两个小丫头细声细语地说笑。
她耐下性子去听，竟是一段香艳新闻：
“阿红，你说的可是真的，大人真的在院子里藏了美娇娘？”
“还有骗你的道理吗？我是听青青说的，青青可是家生子，她怎么乱嚼大人的舌根。”
“我不信，大人素来洁身自好，就算真的有相好的，夫人都走了这些年，大人直接将人抬进来当个侍妾便好，何必遮遮掩掩，平白叫人看了笑话。”
“这你便不晓得了，前些日子大人不是遣散了内院伺候的人，只许家生子进去侍奉？可那些人也没法瞧见里面的人的模样，他们每日须得将饭食放在门口，立即离去，等几个时辰后，再去将人家端出来的碗筷收拾干净。”
“据说啊，那位美人肤白赛雪，身有奇香，体量修长，是难得一见的绝代佳人。”
“难不成是被大人强虏来的？”
“这我怎么知道。”
“哎呀哎呀，都怨你，我误了差事的时辰了，我要快些去。”
两个小丫头嬉笑怒骂、推推搡搡地离开了。官白纻却摇着扇子，耳尖微动，眼中竟是有几分好奇。她本来便不是什么闺秀性子，今儿听见这样的奇事，竟然有几分想探究的兴趣。
只是作为媳妇，贸然去窥视高韦的内院，属实是大逆不道。她转了转眼珠，又觉着无什么大碍。她又不是男子，亦是高府的内眷，同那位走动走动也是应当。
自个儿在这后院每日待着，只觉浑身瘙痒，骨头都懒酥了，若是再不寻个伴来，怕是要憋坏。
想到这儿，官白纻不再迟疑。她回屋里托仆人打听着高韦的行迹，对方并没有隐瞒的习惯，这也不是官白纻头回如此问话，故而无人起疑。
恰好今日高韦应同僚的约，要去往对方府上宴饮，醉酒后便不会回府，直接宿在对方府上，第二日才能回来。官白纻便收拾了一身利索打扮，将头发束起，只等夜深人静，自个儿开门摸黑走出房去。
她同殷俶这些年，对方将她纵得肆无忌惮，全无半分规矩看在眼里。她浑然不觉自个儿的行动有多么惊世骇俗，只是循着记忆摸到高韦的院子外。
轻轻推开角门，没有小厮看管。高韦不许这些人在院子里闲晃，害怕惊扰了院内的人。仆人们不敢忤逆主人的吩咐，反而令官白纻这样的不速之客，不费吹灰之力便摸进了院里。
她推开门，“吱呀吱呀”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谁？”
内室里传来模糊的一声惊呼，因着太过含混朦胧，官白纻分不清那是男是女，倒是颇为悦耳。
她恐惊扰了对方，于是便扬声答道：“姐姐莫怕，我是官白纻，是高年新妇。只因府内无女眷作伴，高大人又不许白日有人靠近此处，只好深夜前来拜访，想寻个人说说话。”
“姐姐？”
那人轻轻笑着，嗓子又轻又细，反而多了几分缱绻缠绵的意外。他沉默片刻，道了句：
“你轻轻进来罢，只是我脸上生了疹子，不愿意轻易见人，隔着几重纱帐同你说话，你可愿意。”
官白纻见对方如此通情达理，自然乐意，踮着脚轻轻巧巧地踏进去。果然见层层叠叠的青色帐幔掩着一道模糊的人影，对方咳嗽两声，替官白纻指了灯烛的方向。
一豆火光亮起，照亮一尺见方，官白纻寻了个软榻倚着，帐幔内的人也懒洋洋地斜倚着，从那影子能看出他散着发，很是惬意：
“你说你是官白纻？”
“正是。”
“夜半摸到公公的院子里，当真是让我开了眼界。”
官白纻脸儿有些发红，她摸着嘴唇，道：“是偶然听闻高大人院子里新来了位美人，我一人属实无趣，想着都是女眷也不必避嫌，故而前来。”
竟是丝毫不提夜半前来，违背高韦禁令这些事情。如此理直气壮，叫斜倚在床榻上的高年目瞪口呆。
他还是头一次见脸皮如此之厚的女子。
高年再次咳嗽两声，转了转眼珠，他本就是为了打探此人虚实，这才藏在院里。现下有这样的机会，不刚好可以借着聊闲话的功夫同此人套些话出来。
反倒是天赐良机。
他略略思考，掐着嗓子柔声叹道：
“可怜妹妹有此等心，妾身原本是良家子，一日在街上走着，被那老怪瞧上了颜色，便要强娶。妾身本心有所属，奈何爹娘眼皮子浅，见是贵人，急着逢迎，便将我嫁了他……”
说到此处，他抽噎两声，将一个身世凄苦的女人演的惟妙惟肖：“世人都道这高大人铁面无私，勇猛无双，却不想也是浑人。如今，他虽然夺了妾身的身子，妾身仍不是心甘情愿，他便恼了，将人拘在屋内，不许随意走动。”
“妾身因悲愤忧惧，心魂不定，这才面上生了疹子。也多亏这些疹子，这老货嫌弃咱失了颜色，便不如之前来得勤快。”
官白纻听得入了神，待对方哭泣时，她才凄凄然回神：
“他对你千般好万般好，你不喜他，故而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高年一愣，狭长的眼中滑过些许精光：“妹妹此话，似有缘故？”
官白纻愣了愣神，连忙将脸侧过去，不知不觉，自个儿竟将心里的愤怨带出几分：“自然是见旁人有过这般的情形，这才有感而发。”
“究竟是何缘由，不知妹妹是否不嫌弃妾身是粗笨的乡野女子，同妾身多聊两句。”
官白纻用葱白的指尖点着额，兴许是夜深，又兴许是对方话里的真诚和关切，她总归是没了白日的机警，眼波儿荡了荡：
“说来便长了，要先从宏化二十二年的一场赏菊宴说起了。”
……
不知不觉，东方既白，官白纻惊觉天明，纱帐里的人却意犹未尽：“明儿，妹妹能否再来寻妾身，有妹妹陪着，妾身昨儿头回生出些许活人滋味。”
官白纻揉着发涨的额头，闻言倒是笑了：“你还是个爱听人闲话的。”
“这世上不过就是各种各样的闲话、故事，原本无甚新鲜文章。妾身自幼喜欢这些，此生一大宏愿便是将世间闲言碎语听个尽兴。”
官白纻觉得自己有些喜欢这位高大人的“娇客”了，她掩嘴轻声笑起来，这是她离了东宫后，头回如此畅快地笑。
“我今夜还来。”
“妾身为妹妹留一盏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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