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事苍秾记得很清楚,虽然之后发生了很悲哀的事,但那是丘玄生第一次说喜欢她。多年以后,面对学堂里数十名坐在树下等着听她讲过去故事的小孩,苍秾小姐会想起帮钱易黛家的船擦洗沾灰舵轮的下午。
首先记起的,是手指在湿抹布里裹了许久的肿胀感。拧干抹布上的水时苍秾看了看自己的手,十指都绽出像干红枣表面般凹凸不平的纹路,苍秾放下抹布,不想再擦了。
害死了钱家的宝贝章鱼,岑既白和戚红不得不更加努力打工。钱易黛假惺惺地给两人介绍了一项零工——她准备出海寻找琉璃章鱼,需要短时工清洗她家停在码头的大船。
不止是粟羽,苍秾等人都觉得她想一套是一套。浩娘和赖无影及其手下们都为自己的无视法律付出了代价,喜提半个月拘留。浩娘过去航行时在南海看见过疑似琉璃章鱼的生物,她对钱易黛说,想找到那只失落的琉璃章鱼吗?那就去寻找吧。
母亲把琉璃章鱼送给自己,自己却没看住叫人把宝贝章鱼吃了,辅州东江码头有艘钱家的远航船,钱易黛决定征服大海一雪前耻,前提是找人把船上的垃圾全都打扫干净。
经不住欠债二人组的苦苦哀求,苍秾和丘玄生被迫接下了这份工作。想到这里,苍秾身心俱疲地捡起抹布。身后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丘玄生跑到苍秾身后,说:“苍秾小姐,粟羽和一袋钱来送午饭了,快去休息一下吧。”
每逢中午粟羽就会来送饭,做的都是她擅长的菜色。诸如专供戚红的超辣牛肉炒芹菜和岑既白最爱的胡萝卜面筋,或是苍秾喜欢的酸汤肉卷和丘玄生常吃的玉米炖排骨。
钱易黛总是背后灵似的跟在她身后一起来,两人脚力很快,例定的羊肉汤送过来的时候还是热腾腾的。晚到一时半刻也没什么害处,苍秾洗着抹布,说:“我待会儿再去。”
“现在是休息时间,”丘玄生扯着她的袖子劝了几句,忽然正色道,“苍秾小姐,把抹布放下,然后闭上眼睛。”
苍秾疑心深重地扭头看她:“为什么?”
丘玄生推推她说:“快照做快照做。”
看她那笑容就知道事情没这么简单,苍秾惊疑参半地把拧干的抹布晾在水桶边缘,转过身来面对丘玄生。做什么事需要闭眼?这几天忙着搞清洁也基本要累死了,不如闭上眼睛让丘玄生把自己推进河里求个解脱。
如此想着,苍秾大大方方照做。丘玄生说:“张嘴。”
这下就不能大大方方了,苍秾警惕地往后躲了躲,问:“为什么还要张嘴?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能说出来,”丘玄生强忍笑意,神神秘秘地说,“苍秾小姐你放心,我不会害你的。”
苍秾有种不好的预感:“算了,我们去吃饭。”
丘玄生失望地哦一声,两个人提着工具往外走。出了船舱走到甲板上,丘玄生跑了两步挪到苍秾面前将她拦下:“苍秾小姐,你还是照我说的做一下吧。”
到底是要干什么?站在这里脚下随便一滑就能跌进水里,苍秾干脆闭眼张嘴,还没喝几口北风就感觉到对面那人往自己嘴里被塞了一颗咸咸的东西,吓得连忙睁眼后退。
如果是岑既白往自己嘴里塞东西,大概只是随便弄了颗石子搞恶作剧。如果是戚红往自己嘴里塞东西,那就得立马吐出来检查一下是不是在路边捡来的狗屎了。
丘玄生放到苍秾嘴里的东西酸酸咸咸的,好像不是什么危险物品。苍秾脸上还带着惊讶,问:“这是什么?”
“是浩娘教粟羽做的话梅。”丘玄生用一种赞美当朝皇帝的语气揭晓答案,她摊手亮出攥得发皱的油纸,“粟羽刚才给了我两颗,浩娘说这个味道的话梅是最好吃的。”
还好不是石头和狗屎之类的东西,苍秾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丘玄生仿佛心情很好,问:“怎么样?”
两人并肩走着,很容易就能看到苍秾脸上不解的神色。丘玄生抬手指了指自己嘴角,苍秾愣愣地想,嘴唇?
抬手摸了摸嘴边,后知后觉地明白丘玄生是在问她嘴里的东西如何。苍秾搓几下嘴巴,拼命想找出什么美妙的词汇来形容那阵酸涩的味道,可惜书到用时方恨少,最后只能说:“还好吧,”她挠挠头,问,“今天吃什么?”
“是酸汤鱼,”丘玄生摆弄着手里包裹着话梅的油纸,自言自语说,“我记得苍秾小姐很喜欢吃酸的东西。”
苍秾轻松地笑了笑,说:“大概是吧。”
水桶里的脏水被倒进河水中,苍秾把湿抹布晾在船舱外的栏杆上。今天钱易黛还是跟在粟羽身后,粟羽帮累得不行的苍秾舀好饭,配菜正是丘玄生说的酸汤鱼。
那颗丘玄生不打招呼就塞进来的话梅似乎破坏了苍秾的味觉,不管在吃什么都带着一股话梅味。苍秾没有抱怨,低头扒了两口饭听身边众人闲聊,钱易黛恨不得瘫在粟羽身上,岑既白问:“古董店的生意你就不管了?”
“我把古董店交给我姐姐了。”钱易黛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她抱着粟羽的胳膊说,“还好把她叫来了辅州,店铺交接很容易。她打理生意很在行的,你们不用担心。”
“你姐姐连正常交流都不会,还会打理生意?”在码头和鸿贵居连轴转好几天的戚红难得现实地说,“出海没你想得这么简单,像浩娘那样的人遍地都是。”
丘玄生的关注点依旧清奇:“海上没有地。”
钱易黛看向粟羽:“有粟羽保护我呢,对吧?”
粟羽别扭地假装咳嗽清嗓子,将干饼浸在羊肉汤里啃了一口,敷衍道:“赶紧吃吧,下午还有工作要干。”
她的冷待没能浇灭钱易黛的热情,钱易黛仍是抱着她不放手,岑既白酸溜溜地说:“也亏得粟羽愿意陪你去。粟羽,你怎么就看上这种人了?又自恋又抠门,不就烤了一只章鱼嘛,哪里就值得逼我们闹成这样。”
“那可不是普通的章鱼,那是传说中的琉璃章鱼。”钱易黛夸张地挥舞着双手纠正她,愤慨道,“你之前不是跟我说粟羽不知好歹嘛,怎么现在又帮着粟羽说话?”
“那是在你非要我们还钱之前,”岑既白哼一声,“是宝贝的话怎么不好好收着,就放在水缸里养啊?这几天我又要在绒线铺理线又要来这里加班,迟早累得一命归天。”
“弄死了我家的鱼,你还不想赔偿?”钱易黛气势凌人,站起来说,“你要是不听我的,我就把你们告到衙门,进了牢房也别想吃粟羽做的饭了,都给我啃窝窝头去。”
眼见这两人又要为无聊的事吵起来,苍秾叹气一声在其中说和道:“不要吵,小庄主她只是过过嘴瘾,话说得再难听不也还是得听钱小姐你的号令吗?”
戚红也帮着岑既白说话:“船舱里的地板翘了个边,小庄主昨天摔倒磕在上面,背后青了好大一块呢。”
有这两人助阵岑既白腰杆子立马硬起来,说着就要掀衣服让钱易黛检阅自己光荣负伤的地方。钱易黛嫌弃地躲到粟羽身后,大家说说笑笑,悠闲的午饭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连着擦了一上午的东西,苍秾决定饭后休息一下。负责粘黏蛛网的丘玄生也暂时得空,一起送钱易黛和粟羽离开,回到船上时往下看去,能瞧见那两人愈走愈远的背影。
“真是意想不到,粟羽原本还说不会喜欢上别人,没过几天就和一袋钱在一起了。”丘玄生趴在栏杆上往下眺望,“一袋钱好像很开心的样子,这几天见她她都在笑。”
人群中的钱易黛跟粟羽说了些什么,粟羽没理她,她就开始跺脚耍脾气。已经走出几步的粟羽见她没跟上,只好回头走到钱易黛身边抱她一下,钱易黛才欢天喜地地往前走。
连钱易黛都能成功,看来告白也不是一件难事。苍秾心头堵着一句一直想说的话,即使目送钱易黛和粟羽举止亲密地穿梭在人群里,也还是没能顺畅地将那句话讲出来。
她偷偷观察丘玄生,问:“你觉得她们怎么样?”
“怎么样?”苍秾问得太笼统,丘玄生没懂她的意思,只是远远眺着牵手回家的那两人说,“很登对呀。”
“不是,”否认得很果断,接上下一句问题却要像是下注般做好心理准备,苍秾问,“玄生想过要恋爱吗?”
丘玄生低头思索着,不太确定地回答:“没有。”
她说没有想过要和谁在一起,难道是没有机会的意思?苍秾自顾自揣摩着,问:“玄生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丘玄生还是拿不定主意,迟疑着答道:“不知道。”
“那,”自认为这样的问题有些越界了,苍秾在心里推了自己一把,“那就试想一下,若是有朝一日你恋爱了,是会像梁山伯和祝英台那样的还是像一袋钱和粟羽这样的?”
这一次丘玄生的犹豫拖得更久,苍秾用余光瞟着她沉思时严肃的表情,呆望着码头上人群的眼睛,微微抿起的嘴,脸颊边有一根头发被风带起,黏在她嘴唇上。
要是我羡慕那根头发,我就是真的堕落了。苍秾想。
对方结束了漫长的思考权衡,答案却还是一样没有参考价值:“不知道。”丘玄生趴在栏杆上往地面上看,反过来问苍秾,“为什么一袋钱会喜欢粟羽啊?”
没能得到答案的苍秾也学着她的样子趴在栏杆上,小声说:“这要问一袋钱了,她和粟羽的事我要从何得知呢?也许是她和粟羽相处的某个瞬间触人情肠。”
丘玄生歪头问:“情肠是什么?我只知道大肠和小肠。”
苍秾补充道:“还有盲肠。”
丘玄生想也不想又说:“还有十二指肠。”
苍秾继续说:“还有粉肠。”
丘玄生笑起来,说:“是肠粉吧?”
苍秾也跟着她笑起来。丘玄生下巴枕在交叠的手臂上,她站在船上望着远处的地面说:“苍秾小姐之前说,喜欢就是觉得对方在自己身边的时候很开心,”丘玄生顿了顿,很是郑重地说,“我觉得我很喜欢苍秾小姐。”
刚才还趴在栏杆上无精打采的苍秾当即弹起来,丘玄生又说:“还有小庄主和戚红,我好喜欢和你们在一起。”苍秾悻悻地缩着脖子趴回去,丘玄生絮絮道,“一袋钱和粟羽我也很喜欢,她们出海以后要多久才能回来啊?”
本来准备好脱口而出的两个字是“我也”——苍秾张了张嘴,飞快地改变原意:“我也不知道。”
丘玄生说:“细想起来,我们还要继续寻找救醒苍姁前辈的办法。苍秾小姐觉得下一步该怎么做呢?”
苍姁。是啊,还要救苍姁。苍秾骤然回到现实里,不得不正经地规划未来:“要不我们跟着戚红去青州看看?听说岑乌菱也去了那边,保不齐我们能看到她活捉殷南鹄。”
她说着,又改变思路说:“还是让粟羽牵线,细细追查东溟会的事情?当年殷南鹄和梅芝是被东溟会派来卧底神农庄的,她们那边不是也在弄制造活人的实验嘛。”
丘玄生认真听着,苍秾转头看她,忽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问题:“玄生,你不是机关人对吧?”
丘玄生眨眼:“为什么这么问?”
“在恒远县你被打伤眼睛,没出几天就好了,我和小庄主她们都猜你和丛芸队长一样是机关人偶。”随风飘飞的头发挠得心里乱乱的,苍秾将其拢到耳后,“不过机关人偶怎么会感觉到和我们在一起很开心呢?其实玄生你和我一样,都是普通的人罢了。”
没想到她会提起这么久远的事,丘玄生坦然地笑了,答道:“嗯,我和苍秾小姐一样是普通人。”
看到她的笑脸,心里仿佛也轻松了些许。苍秾低声自语说:“但那时你为什么没有跟我们澄清?我知道你藏着很多不想被我们知道的秘密,你不想提起,我也不会问你。”
风把那微弱的语句吹进丘玄生耳朵里,天气冻得手脚都僵了,丘玄生看着苍秾,不知她在想些什么。苍秾迎着冷风说:“可是我想更了解你,想向你再靠近一步。”她转头跟身侧的丘玄生对上视线,笑着问,“是时机未到,对吗?”
丘玄生听着她的话格外出神,听到一半点了点头,听完所有复又连连点头。苍秾不知这番话她能听进去多少,但那个所谓的时机,苍秾迫切地希望它能早日出现。
在长久的静默中,苍秾想,玄生终归是特别的,世上再也没谁能叫她这般殚精竭虑、盘桓踟躇了。
冷风疾速窜过耳边,反而弄得耳朵热热的。晾在栏杆上的抹布被风吹得翻掉下去,没入水中。苍秾像是看不见一样,她只是在想着,她喜欢丘玄生,她想让丘玄生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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