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次醒来,浩娘都盼着带着淡淡咸味的海风能吹动自己的衣摆发梢。她自小生在船上,船只在海水的拍打下摇摇晃晃,宛如哄她睡着的摇篮。她喜欢咸味,喜欢冰凉凉的海水,喜欢爬到桅杆上看着船舷破开白浪不断地往前方行驶。
那天,浩娘一如往常在摇篮中睡着,醒来时却闻到一阵腥气,类似被捅开肚子的死鱼味弥漫在船舱里,外头的海水闪着金光,脑袋还昏昏沉沉的,她依稀记得那是个清晨。
浩娘听见外头的喊声,从船舱里走出来。她看见平日里拿着鞭子驱使奴隶、威风八面的船长跪在甲板上,两手被捆在身后,就像无数个被她视作鱼肉捆上船的俘虏一样。
许多面生的人握着刀兵站在船上,也只有像浩娘这样的稚童才能自由行走。她看见领头那人拔出弯刀架在船长肩头,含着比海啸时的浪涛还高的骄傲神采飞扬地说:“龚显,你抢劫渔船买卖人口,不知害了多少无辜性命。”
“那些人就好比海中鱼虾,供我取用。既当了海贼,怎么可能奢想人人爱戴?”船长呸一声吐掉嘴里的血沫,她仰头看向拿刀那人,“钱当动,难道你就没有一丝贪念吗?”
被叫做钱当动的人没有回话,船舱里突然跑出个人来,喜气洋洋地宣布道:“大姐,这船上有琉璃章鱼!”
钱当动立即看过去:“你说什么?”
“琉璃章鱼,是琉璃章鱼!海里最稀少的物种,当世只找到三只,象征着无数财富和力量。”那人抱出一个半条手臂高的瓷钵,兴奋地大喊道,“大姐,它现在是你的了!”
装着琉璃章鱼的瓷钵放在地上,器皿中半个巴掌大的浅黄色章鱼被钱当动捞出水面高高举起,初升的朝阳为它披上一层金灿灿的光亮,耀眼得几乎让全世界都黯淡下来。
钱当动像举着个新生儿似的举着章鱼大笑着,傲然站立在阳光下。落败的船长隐在船帆投下的长影里,仿佛她早就在被捆住的瞬间死去了,留在这里的只是一副空壳。
海风灌满船帆,发出近在耳边般的呼呼声。也不知迎着海风站了多久,等到船长被人带了下去,浩娘才走到钱当动身边,眼睛却黏在琉璃章鱼身上。那个瓷钵放在钱当动身侧,琉璃章鱼一动不动静静躺在水中,好像也在看着浩娘。
“这么小的孩子也被劫来当苦力吗?真可怜。”还是钱当动摸了摸她的脑袋,含笑指着面前的海域说,“孩子,你从今自由了,海阔凭鱼跃,想去哪便去哪吧。”
她说想去哪就去哪,可浩娘眼里只有那只浑身披金的琉璃章鱼。那时的浩娘年纪太小,胳膊细得钱当动捏在手里搓一搓就能断,她只能等待时机,像海蛇那样蛰伏在水底。
一次偶然的机会,她又见到了被钱当动打败的船长。听浩娘说完伟愿,她忍不住笑了出来:“你想从钱当动手里抢回琉璃章鱼?”她沉默许久,望着捆住手脚的镣铐沉入回忆中,“那东西是我劫来的,它的上一任主人早被我丢进海里喂鱼了,而我如今也成了钱当动的阶下囚。”
她猛然抬头,隔着监牢的铁杆直视浩娘的眼睛:“那东西会带来不幸,得到它的人不会有好下场。”
“我是和琉璃章鱼一起被你劫来的,说不定带来不幸的是我呢。”浩娘并没有被她的话吓住,而是目光灼灼地说,“它和我一并来到这条船上,当然要同我一并离去。”
船长愣了一会儿,忽然仰头笑开来:“好,你是个当海贼的好料子,当初带你上船果真是没看走眼。”她收起笑容,攥着铁栏的手指节发白,“你要当心,钱当动纵横海上,不仅是因为她一呼百应,更是因她那身奇特的内功。”
听说钱当动平日里看着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运起功来所到之处犹如寒冬。浩娘曾亲眼见过她伸手探进海水中,被她触碰的那一小块区域立即冻成冰块。来到内陆时浩娘就想过,这样的内功失传太可惜,钱当动一定会将其传给后人。
只是她一直迟疑着,不知被钱当动看中的继承人会是钱容黛还是钱易黛,抑或两者皆是。如今看着躲在暗处瑟瑟发抖的钱易黛,这个问题的答案便不言自明了。
眼看着那银铃扫过鬓边,撞在背后的墙壁上砰一声巨响,砸得墙壁都凹下去些许。钱易黛骤然缩手,那银铃在锁链牵引下飞回她身侧,从那拖动的声音可知其重量不轻。
一个粟羽就已经不好对付,但浩娘也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握紧长刀说:“看不出来钱小姐也是练武之人呀。”
“那当然,我们钱家不养闲人。”缩在柜架后的钱易黛乌龟似的探出头来,远远朝钱容黛喊道,“姐,你还是留她一条小命吧,传出去别说我们钱家辣手无情。”
“不养咸人?”浩娘嗤笑一声,刀锋遽然对准钱容黛横扫过来,高声道,“你们家果然很没品!”
钱容黛脚步一转,侧身避过劈来的刀刃,袖子一扬带起银铃自下而上砸往浩娘面门。浩娘丝毫不躲,手中利刃当空砍下,刀刃敲在精铁打造的锁链上,愣是没磕出一丝凹痕。
锁链如游龙般左缠右绕,将钱容黛和浩娘圈在正中。一旁的粟羽本想助战,此时竟全然找不到插手的时机,转头一看柜架后的丘玄生在招手唤她,立马调转方向跑到柜架后。
远处两人斗得不分高下,苍秾看得心惊肉跳,抓住钱易黛问:“她说她是为什么东西来的,你们家有什么章鱼?”
“是琉璃章鱼,我娘从海上带回来的奇珍异兽。”钱易黛头疼至极,瞪着浩娘切齿道,“那玩意儿是活的,我最怕这种有好几条腿的东西了,可我就是不想白白送给她。”
忽见有个跟着赖无影的喽啰在暗处站起身来,粟羽抬手把她敲晕,在钱易黛疑惑的注视下道:“不知道你姐姐的能力会维持到什么时候,还是一个个敲昏了再说。”
另三人都觉得有道理,抓起手边硬物砸倒身边好几个。以为粟羽要与自己为敌的钱易黛本还有几分压抑,拉住粟羽问:“粟羽,你跟她们不是一伙的?”粟羽不答话,她又追问,“你跟她们不是一伙的对吧?你是想帮我的对吧?”
本来打算谁都不惊动一个人解决赖无影和浩娘一干人等,没想到最后还是把大家都卷了进来。粟羽不觉得这有多光彩,扭头说:“放开我,我去帮你姐姐。”
“不行,她习惯一个人作战,你去了只会帮倒忙。”钱易黛松开扯着粟羽的手,趴到柜架边缘看着斗得正酣的钱容黛和浩娘喃喃道,“我姐她……她还没认真呢。”
众人跟随她看过去,浩娘与钱容黛打得不分胜负,银铃几次差点击中浩娘的关节,都被灵活地拧身躲开,刀锋也几次险些砍中钱容黛,她的脚步却能像绸缎般顺畅地滑走。
估计是意识到这样的消耗没有意义,钱容黛忽然一拍手中锁链,那银铃上立即多出一圈尖利獠牙般的锐齿,跟着她手上动作旋转着向浩娘割去,立时割下浩娘半边袖子。
丘玄生激动地握拳,问:“那是什么兵器?”
“这是我娘叫京城最有名的工匠打造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属于我姐的兵器。”钱易黛得意道,“其实你们感觉很冷并不全是因为我姐姐的功力,还有那东西的功效。”
粟羽望着那银铃思索起来:“那铃铛不是实心的,从我身边过去时空气里像是有什么粉末,也是这兵器的机关?”
“我明白了,是霜冷草的粉末。”在神农庄待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苍秾很快辨认出来,打趣道,“什么厉害内功,说得神乎其神,到底不也是因着霜冷草的效用嘛。”
“哼,难道你站在霜冷草粉末里还能行动自如?”钱易黛当即冷下脸来,仿佛苍秾说了什么大不敬的话一般,“我姐她从小就在练这个,十岁就能在雪地里站一夜。”
她说着,仍是紧张地往钱容黛那边望去,抠着柜架小声说:“我姐姐绝对会赢,她绝对能打败那个什么浩娘。”
浩娘也没想到钱容黛的武器中藏有这般玄机,银铃露出利齿后威力倍增,躲闪的幅度必须加大,若是擦着那旋转的利齿躲过去,必然会在身上留下一道血痕。
几番交手下来,浩娘步履沉重,已隐隐有力竭之态。钱容黛看准机会再次一拍锁链,凌空飞来的银铃竟猝然分做两半,犹如一张带着獠牙的大嘴对准浩娘的肩膀咬下去。
浩娘抓紧锁链捂着肩膀后退几步,钱容黛手腕一抬,银铃像是听得懂她的命令般缩回她袖子底下,浩娘肩上顿时喷出血来,用刀撑着身子才稳住身形没有倒下去。
血在她肩上染了一大片,钱容黛视若无睹,还要再度抬手出招。钱易黛看不下去,冲出去挡在浩娘身前,说:“算了吧,把她交给官府就可以了,没必要赶尽杀绝。”
她只顾着阻拦钱容黛,丝毫没感觉到身后的浩娘抬手掐过来:“没必要杀谁?”回过神时脖颈已然被卡住,浩娘将刀贴在她颈侧说,“二小姐,你果然是天真得很。钱当动那样狡诈的海贼,为何会养出你这样蠢笨的孩子?”
“你……你恩将仇报……”还以为浩娘会大受震撼被自己感化,钱易黛没想到她会这么不要脸,嘴硬道,“要是让这事传到我娘耳朵里,你就等着被弃尸大海吧!”
“都走到这一步了,还怕你娘不成?”粟羽跟着跑出柜架,钱容黛也忌惮地盯着这边,浩娘慢条斯理道,“钱小姐,我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那可抵万金的琉璃章鱼。你把章鱼交给我,我保证不动你妹妹一根头发。”
“别听她的,我死也不要把章鱼白给这种人!”钱易黛气得恨不得后脑长出张嘴来咬死浩娘,她把心一横,说,“反正我亲过粟羽,也算死而无憾了。你动手吧。”
跟着跑出来的苍秾愕然:“你亲过粟羽?”
浩娘也啊一声看向粟羽:“二小姐亲过你?”
“胡扯什么,死到临头还不肯闭嘴吗!”粟羽气得不轻,左右一看抓起丘玄生腰间的竹简摔在地上,举起长棍指着浩娘道,“你怎么还不杀了她,难道要我亲自来?”
她说着就气冲冲地往浩娘那边走,浩娘和钱易黛吓得结结巴巴,浩娘挟着钱易黛边后退边说:“你先别激动,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让我拿她当人质换了宝贝再……”
粟羽越走越近,苍秾看见她藏在身后的手对着丘玄生比着什么姿势,立时明白了粟羽的意图,悄声对丘玄生说了几句,丘玄生立即会意,趁着粟羽抓住钱易黛时猛然拉开竹简,喵可兽对准那三人窜出去,直撞塌了三人身后的墙壁。
随着一声巨响,众人只看见四散的烟尘和木板碎块,两个房间被喵可兽生生打通,飞散的灰尘太多看不清周围,浩娘躺在墙壁残骸上咳嗽几声,晒干的咸鱼般瘫着没动。
一旁的废墟里有东西颤了几下,钱易黛推开压在面前的木板,抱紧扑住她的粟羽说:“粟羽,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我就知道你不会帮别人算计我!”趴在她身上的粟羽支起身,钱易黛吸吸鼻子闻见一股焦味,“什么味道?”
烟尘散去,隔壁房间围在火炉边烧烤的岑既白和戚红还保持着拿竹签的姿势望着墙壁上的缺口,身旁被被子裹成春卷的小五和二儿嘴里塞着毛巾,四人都被这变数吓得怔住。
一阵熟悉的香气飘来,浩娘像做了噩梦般坐起身子,只看见记忆中那只象征着财宝和权势的章鱼被砍成数块,插在竹简上被炉火考得焦黑。钱易黛愀然变色,和浩娘异口同声大叫道:“我的琉璃章鱼!”
拿着烤串的岑既白还没弄清状况:“什么章鱼?”
浩娘一时连身上的伤口都顾不上,飞奔到岑既白身边抓住她质问:“你们把我的琉璃章鱼怎么了!”
“戚红说这一篇大概率不会再有我们的戏份,不如自己找点乐子。”岑既白被她揪得离地而起,和坐在对面同样不明真相的戚红对视一眼,举起手中烤串说,“我们发现这里养着只怪怪的章鱼,就想学着石耳下厨做几个章鱼丸子。”
戚红点头,问:“你们说这是什么章鱼来着?”
“这是琉璃章鱼啊!外表像琉璃一样光华闪耀的章鱼,大洋中的绝品啊!”浩娘无法接受,丢垃圾似的抛下岑既白吼得惊天动地,“你们……你们把琉璃章鱼吃了?”
戚红低头看看手里黑乎乎的肉块:“这也叫闪耀?”
“都被你们烧成焦炭了,还能看出什么啊!”浩娘脱力跪倒在地上,两行眼泪跳出眼眶流下来,“我这么辛苦到底是为了什么,莫非这只章鱼真的会带来不幸吗……”
“你别哭啊,”岑既白慌里慌张地把烤串塞到她嘴里,赔笑道,“给你尝一个试试?”
苍秾和丘玄生不敢说话,钱易黛僵硬地转过头看向两人,一字一顿问:“谁、给、钱?”
苍秾抓紧丘玄生的袖子,丘玄生掏出竹简叫喵可兽打通了屋里另一堵墙,两个人慌不择路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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