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会结束,白友杏回到她跟妈妈舅舅一同住的这间老房子,这是她英年故去的爸爸原单位分的,面积六十几平,咬咬牙塞下他们三个人。十一点刚过,客厅已经黑了灯,看样人都睡了。
突然静下来,白友杏心里空落落的,既意犹未尽,又怅然若失。她轻手轻脚地走去柜子边,这么多年,那里一直像供奉祖先一样摆着她跟桑图的合影。
白友杏承认自己大概有点思春了,用手机照亮桑图洒脱的笑脸,突然虔诚拜了拜:“可以保佑一下吗老天爷?保佑桑图喜欢我,保佑我俩能成……可以吗?”
话音刚落,她听见一声清楚的“不要”。
白友杏吓一大跳,这也太晦气了,一回头,身后一张发光的脸。她哆嗦一下:“妈妈……你吓死我了……”
“回来了?”
白友杏的母亲包小霜,为了省电没开灯,她披着件珊瑚绒毯子,手里端着只旧型号pad,正在斗地主。她又摁响一声“要不起!”才抬起头说:“见着同学了?”
“嗯!全班同学都来了,吃的火锅,还唱了歌!”
“你姥姥明天过生日,别忘了。六点。”
“忘不了,这是最大的事!”
“嗯。”包小霜眼睛在她脸快速一掠,“明天你可别弄这大白脸,真难看。年轻,干干净净就挺好,头发梳利索点,找套好衣服穿,你大姨二姨和你两个姐姐都去。”
“知道啦。”白友杏听话地笑笑,她妈这是怕她丢人,她家条件很一般,两个姨家过得都比她们家好,两个姐姐也都嫁得风光,而且明天还是在平湖大酒店这种大老总才会去的豪华酒店吃饭,不能太寒酸。
“妈妈,明天晚上你来接接我吧,我五点才下班,平湖大酒店在市中心,我要倒两趟公交……”
而市中心的一套高档别墅门口,此刻正有一辆迈巴赫妥帖停稳。
此地更阑人静,处处清幽,只有眼前一扇落地窗内亮如白昼,司机马良打量了一眼,对后排闭目养神的人轻声说:“贺总,到了。”
“嗯。”
“家里亮着灯。”
贺承铮喝了假酒,头疼,听完懒散地睁开眼,极平淡地往亮光瞥了一眼,面无微波,又合眼道:“你打车走吧,我呆会。”
他说完伸手,小马会意将一盒新买的黄鹤楼塞进去,心照不宣道:“车里开了空调,您睡的话一定关了。”
“没事,死不了。”贺承铮声音疲惫,“后备箱有条九五你拿回去抽,劲太大,我抽不惯。你不抽就卖了。”
“谢谢贺总。”小马不再多言,很快把车掉了个头,让车头冲向出口的方向,方便贺承铮明天自己开车出去。
他这上司为人排场,干事讲究,交际圈里混的很开,在公司与上与下待人如一——一视同仁地脾气不好,说翻脸就翻脸,不管你男女老少。
但他跟着贺承铮五年,像这般看似不经意的打点也可谓家常便饭,他给这人干活,实处从不受委屈,于是知趣地嘴严。公司上下至今以为贺总家庭美满,有个结婚五年才貌双全的妻子,正在市教育局当处长。
贺承铮咬了根烟进嘴。未久,他深深吐出一口,低头打开了家里监控。
手机屏里,一个中年胖女人和一个年轻瘦男人一同跳了出来。
贺承铮法律上的丈母娘康招娣,又在餐厅的亚马逊绿奢石岛台边站着,手里正擀着一只小面饼。她抬头看了一眼表:“这都三更半夜了你姐夫还不回来,肯定外面有人了。”
“就算有也正常。一个都算少的。”庄志高穿着贺承铮新买的暗绿色运动服,又躺劳伦斯沙发上看电视,“我姐夫刚三十四,男人的黄金年龄,大高个,长得又帅,有钱,身材还那么好,没有喜欢他的女人才不正常。况且,离婚是我姐提的,不怪我姐夫。”
“你脑子没进水吧??”康招娣用擀面杖咣咣敲着大理石桌,“胳膊肘子分清里外,那是你亲姐!!”
“那也不能骗自己……”庄志高抬手换了个频道,“我姐为了今年能进教育局,领证当天就下乡挂职副乡长了,这都五年了,没感情很正常,她说还想往上爬一爬,过两年调去北京,早点离了,她也方便。”
康招娣揉着面冷笑了一声:“你姐说好听点是官迷,不好听就是个脑残。一个姑娘家,别说当个教育局处长,就是当上教育部部长,不也是为了攀个更高的枝儿?我废了多大劲给她忙活这门婚事,她跟我玩卸磨杀驴,不是脑子有病是什么?”
“你这么说不对。我姐有自己的志向,与其攀高枝儿,不如自己就是高枝儿。就像我的名字,志高,也你给起的。她现在已经当上市领导了,多牛逼,你该为她高兴。”
“谁不是为你姐好……”康招娣叹口气,“你妈单了一辈子,苦,要不是不想她再遭一遍罪,我闲的了天天往这跑?无非想做点吃的,暖暖你姐夫的心,别整天出去找小的,再弄出个孩子。你要是这两天能见到你姐夫,也劝劝他,这婚能不离还是不离。”
“我姐夫能听我的吗?”庄志高道,“我只是他公司的保安。”
“不听就没办法了。”康招娣把火一关,“那别怪我先礼后兵了。”
“你又要弄啥?”
“别跟你姐乱说。我最近联系了个私家侦探,准备跟着你姐夫。包月跟踪是一万,捉奸在床是三万。”
“捉我姐夫的奸?他不一定有啊。你这样不好,白费钱。”
“没有不要紧,现在都是一条龙服务了,侦探自己就是女的,男人么,都一个德行,勾引勾引,很容易拿到证据。到时候咱多给钱就是了。真要离,也能多分一些走,净身出户也不是没可能,咱不亏……”
贺承铮叹着笑了一声,垂头一摇,莫名其妙的,又想起今晚那个女人。要论勾引,这些年往他身上扑的漂亮姑娘不计其数,要都裙摆一撩就抽裤腰带,家伙事儿早铁杵成针了。
他和庄秀慧的婚姻是场胡闹。
五年前,他爸贺松柏中暑,在路边晕倒了。现在这社会,老头倒地,愣是没人敢扶。
正巧康招娣从菜市场买完菜出来,她会点中医和针灸,拿出套金针在他脑袋顶上施了几针。贺松柏没过多久就醒了,醒来就把康招娣认成亲人,当华佗似的供着。
贺松柏在齐市有个大酒庄,叫云麓,在澳洲也有葡萄园,生意做得成气候 ,却是苦日子出身,没上过大学,因而特别崇拜文化人。他看康招娣带来的女儿庄秀慧人如其名,秀外慧中,又在大学做团委书记,心里仰慕喜欢,就想介绍给自己的混球儿子,收收他的心。
贺承铮那年二十八了,玩是玩够了,又觉得自己有点能耐,想进酒庄高层学管理,但贺松柏说什么都不同意。他对这个儿子意见很大,觉得他性子莽,脾气臭,和优雅红酒的文化不沾边,一直把他安在酒窖管存放。
原本都是家里的产业,也不值得着急,可愁在,贺承铮还有个大哥,他爸发迹前跟前妻生的,人在美国,性子稳妥。
那几年,贺松柏常打越洋电话,叫他大哥回国发展,帮帮家里。贺承铮从小争强好斗,一听急了,这他妈不是偏心吗?原本管理不做也行,现在还就非做不可。他贺承铮可以主动说不要,还没人敢从他手里抢。
贺松柏也怕贺承铮说出去是个管地窖的,人家姑娘瞧不上,就跟庄秀慧许诺说,如果她愿意,酒庄现在就归贺承铮管,家里也有现成的别墅。
姑娘只问了一句话:“叔叔,能在公司给我弟弟安排个工作吗?干什么都行。能跟着您这样的德才兼备的老前辈学习,这样的机会再也没有了。”
贺松柏听了无比受用,当即点头答应。
庄秀慧也揣着自己的心思。
她家条件不好,弟弟也吊儿郎当的没工作,她有个机会去偏远农村挂职,吃五年苦,回来就能从政当官。可婚不结,弟弟没着落,她妈不可能放她走。
庄秀慧那么文静优雅的一个人,竟有胆量在夜里把一米九的贺承铮堵在路上,问他:“你家情况我摸清楚了。你想进酒庄,不想你哥回来,是吗?”
贺承铮叼着根烟,有点意外:“你从哪听的?”
“你别管,我能帮你。”她缓缓抬起头,“你也能帮我吗?”
贺承铮什么人,猴精的。他明白了,这也是个本事人,却装听不懂:“庄老师,找错人了吧?我对婚姻没兴趣。”
是真没兴趣。
找个女的管着他,还要跟他分钱,在他看来不是闲得有病,就是脑子有泡。他健身狂,皮质醇高,性/欲就那么回事。
庄秀慧施施然一笑:“我也没说我有兴趣。”
“痛快点,什么意思?”
“咱们领证,我保证你明天就能当贺总,有我在,这几年你哥都别想回来。”
“口气不小。”
“我就是有办法。”庄秀慧单单薄薄的,说话挺硬,“你要是不答应,我也不强求,但我保证,我只要跟你爸说你不好,你还得管几年酒窖。别看是你爸,你说话不一定有我管用。”
贺承铮拔掉烟,眯眼,“威胁我?”
“我只是就事论事,你自己衡量。跟我结婚你不吃亏,我也挺需要个结婚证的。”她一脸认真,“咱们可以约法三章。”
贺承铮觉得挺有意思:“说我听听。”又点她,“你别跟我耍花招。”
“没花招,就结五年。我这五年要去农村,咱们可以签婚前协议,各过各的,互不插手,钱我一分也不会占你的,但五年一到,谁也不能说不离。”
“这几年你得保证我弟弟有饭吃,这个我算我求你的……以后我好起来了,就不用你了。”
“最后……”庄秀慧脸红了一瞬,“我对男欢女爱没兴致,尤其是上床,您不能强迫我假戏真做。”
贺承铮笑了,说得跟他有兴致似的,他如法炮制:“巧了,我也一样。成交。”
他暗忖,这在当下是个用不着费劲的便宜办法,遇到个志同道合的痛快人不容易,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得珍惜……
一晃五年。
贺承铮长袖善舞,经商算得上八面玲珑,这几年管着销售和营销两条肥差,没少往兜里捞钱。单从这点看,这婚结得不亏。
庄秀慧也没食言。一朝归来,真成了齐市教育局处长,系统里最年轻的女干部,直管本市所有中小学。五年不见,性子都变了,说一不二,口气和官威都大得出奇。从前叫贺承铮贺总,现在叫他小贺。
只不过婚姻不真,丈母娘和小舅子的麻烦却是够受的。庄秀慧拍拍屁股躲清闲了,她家的罪都成了贺承铮一人遭。
“这女人真他妈够狡诈的!”贺承铮一巴掌扇上迈巴赫车门,套上西装往别墅走。他目不斜视,进门随手把车钥匙一丢,对沙发上的庄志高说:“滚开。”
庄志高一个激灵站起来:“姐夫回来了?”
“嗯。”
“姐夫喝多了?我给你倒水。”
贺承铮一屁股坐进沙发,扯开领带卷卷,一丢,又把兜里的烟扔桌上,仰靠着沙发背,旁若无人地闭上眼。
“姑爷回来了?又应酬了吧?这也太辛苦了。”
康招娣远远地过来,将一杯水搁到桌上:“先喝点热水缓缓?我灶上坐着鸡汤,还有两张宣软的发面小饼,马上就好。是现在吃,还是搁冰箱?”
贺承铮没搭理。
康招娣笑脸等了一会,却等到他打起呼噜来,康招娣一下就挂了脸,压着声音对儿子说:“瞎啦!快把你姐夫背屋里!”
“你开玩笑呢?”庄志高一脸木讷,“我还没有我姐沉,我姐夫这都是纯肌肉。”
康招娣恨恨一指:“养你们这一个个的,还不如放俩屁!屁都比你俩有人味儿!!”
她说着,只好拎起贺承铮两只胳膊挂在肩上,扛包袱似的,拖着他往卧室走。每走一步都觉得像在黄河拉纤,还不如拉纤,起码有钱拿。又想不如死这算了,赶紧压死她吧!还能讹他们家点钱……
贺承铮就这么被她拖着,照旧打呼噜。庄志高慢悠悠跟在后面,摸着他姐夫的后背,心想可真性感……
康招娣把这人背进卧室,又废了半条命扒下西装,衬衫上的红嘴唇一下子跳出来,她五雷轰顶:“看看……看看这是什么?……”
庄志高:“这也正常 ……”
“滚滚滚!!滚远点儿!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眼下,贺承铮的呼噜响而均匀,宽肩长腿躺在那,领口微敞,实在是个风流人物。
“我冤枉他了?”康招娣恨得都笑了,“这是刚找小妖精松快完,泄了劲儿了……”
“妈你说什么呢,真不文明。”
“等着吧,你妈这侦探真是找对了……”
贺承铮后来是真睡着了。睡醒已经是第二天,他口渴,去客厅找水,发现桌上的茶,新买的烟,以及餐厅里朋友送的海参和冬虫夏草又都没了。
“操他妈的,贼不走空。”贺承铮喝了口水,掏手机一看,二十多个未接来电,都是他妈王海燕打来的。
他回过去:“怎么了?有事?”
“你好歹是醒了啊儿子,你妈长话短说……你大哥带着闺女,从美国回来了。”
“贺承鑫?”贺承铮杯子停在半空,这么多年,都快忘了有这么一人了,“他回来干什么?”
王海燕捂住话筒:“说是想你爸了,大概率,还是在美国混不下去了。哪有美国人打官司找中国律师的?”
“那他回来有个屁用,又不一个法。”
“不是一个法,但他和你是一个爹!你自个悟吧!喔对了……”王海燕道,“打电话是要告诉你,你爸说今晚要在平湖大酒店给你大哥接风,六点整,可千万别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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