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田家出面赶走了疤脸刘等人，季清的生活似乎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刻意避开田家人活动的区域。偶尔在村道上远远看到田大山拄着拐杖的身影，他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目光追随着老人沉稳的步伐，直到消失在视线尽头。看到田壮田实兄弟扛着农具走过，他也不再是漠然垂眼，而是会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虽然动作依旧僵硬生涩。
田家人对他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田母在村口遇到他，会犹豫一下，然后递给他一个刚出锅还温热的杂粮饼子，低声说一句：“拿着，孩子。”田壮田实兄弟下工回来，碰到他劈柴挑水，有时会顺手帮一把，力气大得惊人，却不多说一句话。就连田安，看到季清时，眼神里也少了之前的疏远和隐隐的排斥，多了点……好奇？
这种无声的、带着距离感的接纳，像冬日里一缕微弱的暖阳，小心翼翼地照进季清冰封已久的世界，让他既感到一丝不真实的暖意，又带着本能的警惕和无所适从。
但这一切的改变，最核心的源头，依旧是那个甩不掉的小尾巴——田娇。
那日之后，田娇像是拿到了某种“许可证”，粘季清粘得更理直气壮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敢远远跟着，而是会主动凑近。
季清在河边洗他那件唯一还算完整的灰布褂子，田娇就蹲在旁边，用小手撩着清凉的河水玩，时不时偷偷瞄他一眼。阳光照在她卷翘的睫毛上，在粉嫩的脸颊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
“季清哥哥，你洗衣服好用力呀，衣服会疼的。”她软软地发表评论。
季清动作一顿，没理她，只是搓衣服的力道不自觉地放轻了些。
季清在自留地给那几棵蔫蔫的青菜浇水，田娇就蹲在地头，拔了根狗尾巴草，编了个歪歪扭扭的小兔子，献宝似的递到他眼前：“季清哥哥，你看！像不像？”
季清看着那丑兮兮的草兔子，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依旧没说话，只是接过水瓢，给离田娇最近的那棵菜苗多浇了点水。
季清去后山捡柴火，田娇就像条小尾巴似的跟在后面。山路崎岖，她走得磕磕绊绊。季清起初故意加快脚步，想甩掉她。可听到后面传来“哎哟”一声轻呼，他脚步猛地顿住，回头看去。只见田娇摔了一跤，小花褂沾了泥土，小手也蹭红了，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咬着嘴唇没哭出来。
季清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沉默地走回去，弯腰，一把将小小的田娇拎了起来，像拎个小包袱一样放在旁边一块平整的大石头上，然后从自己捡的柴火里挑出一根最光滑笔直的细树枝，塞到她手里：“拿着，拄着走。”语气依旧是硬邦邦的。
田娇破涕为笑，拄着小树枝，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小脸上满是得意。
季清默许了她的跟随。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那冰冷的、拒人千里的气场，却在田娇日复一日的软磨硬泡和毫无保留的依赖中，悄然融化了一角。他会在她够不到野果时，默不作声地摘下一串最红的递过去；会在她玩得太投入，被草丛里突然蹦出的蚂蚱吓得尖叫时，不动声色地挡在她前面，一脚把那虫子踢飞；会在她玩累了，坐在石头上打瞌睡时，放缓脚步，甚至停下来，等她迷迷糊糊揉着眼睛跟上。
一种无需言语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流淌。季清身后那条小尾巴，成了田家村一道奇特的风景线。村里人从最初的惊奇、议论，到后来的习以为常。连田家人看到田娇屁颠屁颠跟在季清后面，也只是无奈地笑笑，叮嘱一句“别跑太远”。
然而，平静之下，季清内心的暗涌却从未停止。疤脸刘离开时那怨毒的眼神，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他知道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那块碎裂的金矿石，被他分散藏在极其隐蔽的地方，成了他最大的秘密和负担。同时，田家人无声的接纳和田娇毫无保留的亲近，像甜蜜的负担，让他感到温暖，却也让他更加惶恐。他害怕自己会连累他们，害怕自己这“扫把星”的名头，会给田家带来灾祸。这种矛盾的心情，让他面对田娇时，那份沉默的保护欲下，总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和疏离。
这天傍晚，季清正在破屋后整理他藏好的最后一点柴火，准备明天挑去集上换点盐。忽然，隔壁刘奶奶家的小孙子石头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小脸上带着焦急：“季清哥！季清哥！不好了！娇娇……娇娇她好像病了！烧得好厉害！一直哭！”
季清手里的柴火“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抬头，瞳孔骤缩：“你说什么？”
石头急得快哭了：“真的！我奶奶让我来告诉你！娇娇下午还好好的，突然就蔫了，小脸通红，摸上去烫手！一直哭，喊着难受！田三哥（田安）跑去请赤脚医生了！”
季清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疤脸刘，什么金矿石，什么顾虑担忧，瞬间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脑子里只剩下石头那句“烧得好厉害”、“一直哭”！
他像被踩了尾巴的豹子，猛地窜了出去，甚至没顾上跟石头说句话，朝着田家的方向发足狂奔！晚风吹在他脸上，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骤然升起的、如同烈焰焚心般的焦灼！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软软糯糯叫他“季清哥哥”的小丫头……病了？烧得很厉害？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慌，这么怕。他只知道自己必须立刻看到她！他从未跑得如此之快，胸腔里火烧火燎，耳畔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呼啸的风声。
当他气喘吁吁地冲到田家院外时，天色已经擦黑。田家院子里亮着昏黄的油灯光芒。他不敢贸然进去，只能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贴在田娇房间那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下。
隔着薄薄的窗户纸，他能清晰地听到里面传来的声音。
田母带着哭腔的哄劝：“娇娇乖，不哭了啊，喝了药就好了……”
田娇压抑的、带着浓重鼻音的抽泣声：“呜呜……娘……难受……好热……”
还有赤脚医生老李头带着忧虑的声音：“这烧起得太急了……娃太小……得想办法快点退下去……”
季清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疼又闷！他仿佛能看到田娇蜷缩在炕上，小脸烧得通红，眼泪汪汪的可怜模样。他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头的焦灼。
他像一尊冰冷的石雕，一动不动地贴在冰冷的土墙下，听着屋内田娇难受的呜咽和大人焦急的低语。晚风吹过，带着深秋的寒意，却吹不灭他心中那团名为担忧的火焰，反而越烧越旺。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屋内田娇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似乎是被药力作用，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但偶尔还会发出几声难受的呓语。
季清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他的目光死死盯着窗户纸上透出的、摇曳不定的昏黄光影，那双总是阴郁冰冷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浓得化不开的焦虑和恐慌。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个小小的身影，在他冰封的世界里，占据了一个多么重要、多么让他无法割舍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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