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清离开后的日子，像被抽走了筋骨，整个田家村都显得空落落的。田娇更是如此。那晚窗台上留下的琥珀色麦芽糖，被她用那块粗糙的油纸重新仔细包好，贴身藏在最靠近心口的小衣口袋里。冰凉的糖块，白日里被她的体温捂得微温，到了夜晚又重新变得坚硬冰冷，如同她胸腔里那块被硬生生剜走血肉后留下的空洞。
最初的几天，田娇如同失了魂的木偶。白天，她常常会不自觉地走到季清那间破败的土屋前。门上的铁锁早已锈迹斑斑，窗棂断裂，蛛网在角落里恣意生长，无声地宣告着主人的离去。她只是呆呆地站着，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扉，仿佛下一刻，那个沉默高大的身影就会推门而出，用那双深邃的、只对她有温度的眼睛望过来。然而，回应她的只有穿堂而过的呜咽风声，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扑在她脚边，更添凄凉。
夜晚更难熬。她会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紧紧攥着那块麦芽糖，指尖一遍遍描摹着它坚硬的棱角。黑暗中，季清最后那个滚烫又决绝的拥抱，他沙哑的“等我回来”，如同烙印般反复灼烫着她的神经。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骤然剥离的钝痛，像冰冷的潮水，一波又一波地涌上来，几乎将她溺毙。泪水浸湿了枕头，无声无息，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细细的抽噎在寂静的夜里回荡。她变得异常沉默，往日里清亮的杏眼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灰翳，吃饭时也味同嚼蜡，小脸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下巴尖尖的，透着一股脆弱的苍白。
“娇娇，吃口饭吧。”田母端着热气腾腾的玉米糊糊，看着她这副模样，心疼得直掉眼泪，声音带着哀求。
“娇娇，看哥给你逮了只雀儿！”三哥田安笨拙地举着一只被草绳拴着腿、扑棱着翅膀的小麻雀，试图逗她开心。
爷爷田大山拄着拐杖，站在堂屋门口，望着西厢房紧闭的门，沟壑纵横的脸上是沉沉的叹息。他没有多言，只是浑浊的眼底，忧虑深重。他知道，这道坎，只能靠娇娇自己迈过去。
日子在压抑的沉默中缓慢地爬行。田娇的沉默，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田家每个人的心上。直到那晚。
窗外月华如水，清冷地洒在窗台上。田娇攥着那块麦芽糖，在辗转反侧中疲惫地陷入浅眠。意识模糊之际，她仿佛置身于一片温暖的水域。水波温柔地荡漾着，包裹着她冰冷的四肢百骸。一条通体流淌着金色光芒的小鱼，不知从何处游弋而来，在她身边轻盈地环绕。那金色如此纯粹，如此温暖，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抚力量。小鱼调皮地用尾巴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带来一阵奇异的暖流，瞬间驱散了盘踞在她心头的阴寒。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和……力量？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去触碰那抹温暖的金色……
“娇娇！娇娇！快起来看！” 二哥田实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用力拍打着她的房门，声音洪亮得几乎要掀翻屋顶，“咱家自留地！咱家自留地神了！”
田娇猛地从那个温暖的金色梦境中惊醒，心脏还在为那奇异的景象怦怦直跳。她茫然地坐起身，窗外的天光已经大亮。拍门声还在继续，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
她匆匆披上外衣，趿拉着鞋子跑出房门。院子里，田家所有人都已聚集，个个脸上都带着震惊、狂喜和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敬畏。田大山拄着拐杖的手都在微微颤抖，浑浊的眼里精光爆射。田父激动得嘴唇哆嗦，说不出话。大哥田壮、二哥田实更是满脸通红，眼中满是不可思议。
“怎么了？二哥？”田娇被这阵仗弄得有些懵，心口那块麦芽糖似乎也随着她的心跳，微微发烫。
“走！去地里看！”田实一把拉住她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几乎是拖着她往村外自家那块贫瘠的自留地跑。
当田娇气喘吁吁地跑到自家地头时，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屏住了呼吸，杏眼瞪得溜圆！
几天前，这里还是一片典型的薄田。土质发黄板结，稀稀拉拉地长着些蔫头耷脑的玉米苗和红薯藤，是村里出了名的“鸡肋地”，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然而此刻，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一片近乎妖异的丰收景象！
玉米杆子粗壮得惊人，比旁边别人家精心伺候的地里的玉米高出了整整一截！墨绿色的叶片肥厚油亮，在晨光下反射着健康的光泽，一根根饱满的玉米棒子从叶腋间斜插出来，顶端垂着棕红色的须子，沉甸甸地坠弯了秸秆。垄沟里的红薯藤更是疯长得离谱，浓密的藤蔓像绿色的地毯，厚厚地铺满了整个地块，藤蔓粗壮，叶片肥大得如同小蒲扇，郁郁葱葱，生机勃勃得简直要溢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植物特有的、充满生命力的清甜气息。
“这……这……”田娇结巴了，眼前的景象太过震撼，超出了她的理解范畴。她下意识地看向爷爷田大山。
田大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同样被吸引过来、目瞪口呆的邻里乡亲。他拄着拐杖，重重地在地上一顿，发出沉闷的声响，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都看清楚了！”田大山的声音洪亮而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什么妖法？什么福星？都是屁话！这是党的政策好！是咱田家人实诚，舍得下力气！看看这地垄沟，挖得多深？看看这肥，沤得多足？看看这草，除得多干净？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天经地义！老天爷开眼，不亏待下力人！” 他铿锵有力的话语，像定海神针，瞬间压下了人群里那些刚刚冒头的、带着惊疑和探究的窃窃私语。他巧妙地引导着视线，指向田家父子兄弟这段时间在地里挥汗如雨的辛劳痕迹。
田父和田家兄弟立刻会意，挺直了腰板，脸上露出“理所当然”的骄傲神情。围观的人群看看田家男人结实的身板，再看看这不可思议的丰收景象，再看看田大山那不容置疑的威严面孔，最终，羡慕和惊叹压过了那点隐秘的猜疑。是啊，田家人确实勤快，这地伺候得是比旁人精细多了……难道真是功夫下到了？
田娇站在地头，看着爷爷从容地化解了可能的危机，看着邻里们眼中渐渐只剩下纯粹的羡慕，心中那因为季清离开而冻结的某个角落，似乎被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绿色和爷爷沉稳如山的身影，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流。她低下头，手指隔着薄薄的衣料，轻轻碰了碰心口那块硬硬的麦芽糖。昨夜梦中那条金色小鱼带来的暖意，仿佛再次在身体里悄然流转。她似乎……明白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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