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沉冤得雪的喜悦如同暖阳，驱散了笼罩数日的阴霾。田娇“小福星”的名号在铁一般的事实（贫瘠地里长出的天麻苗）加持下，变得神圣而不可动摇。村民们敬畏的目光，甚至带着点讨好的意味，让田娇有些无所适从，但更多的是被家人保护着的安心。
然而，这份安心，在季清的世界里，却如同镜花水月。
那场风波，如同一面冰冷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自身的渺小和无助。他只能像个影子，躲在暗处，眼睁睁看着田娇被流言中伤，被恶意包围。若非田大山的智慧和娇娇那神奇的“福运”，后果不堪设想！而他，除了在河滩那次用拳头和戾气驱赶了赵癞子，面对苏晓梅精心编织的、足以致命的“封建迷信”罗网，他竟束手无策！
强烈的无力感和巨大的危机感，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季清的心脏，日夜啃噬。他看着田娇在家人呵护下重新绽放的笑容，看着她辫梢那抹他熟悉的、温润的红色在阳光下跳跃，心头的冰层下，是翻涌的岩浆。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
他不能永远是一个躲在阴影里、只能在她受伤后才像野兽般扑出去的“扫把星”！
他需要力量！足以碾碎一切阴谋诡计，足以将觊觎她的豺狼虎豹彻底撕碎，足以让她永远无忧无虑生活在阳光下的力量！这力量，田家村给不了他，他这“□□后代”的身份，更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离开！去外面！去那个充满危险和机遇、能让人脱胎换骨的地方！这个念头，如同野草，在季清荒芜的心田里疯狂滋长，最终化为一个孤注一掷的决定。
这天傍晚，夕阳将田家村染成一片温暖的金红。季清没有像往常一样去自留地或后山，而是径直走向了田家那扇熟悉的院门。他洗掉了手上的泥土，换上了那件最干净（虽然依旧打着补丁）的灰布褂子，只是指缝里还残留着一点难以洗净的、修理破自行车链条留下的黑色机油污迹——这是他这几天偷偷在镇上废品站帮忙打零工攒路费的证明。
他站在院门外，没有立刻进去。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一半明亮，一半沉浸在深邃的阴影里。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抬手，敲响了院门。
开门的是田壮，看到季清，愣了一下，随即粗声粗气地问：“季清？有事？”
“我找田爷爷。”季清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
“进来吧。”田壮侧身让开。
季清走进熟悉的院子。田实正在劈柴，田安在喂鸡，田母在灶房门口摘菜。看到他进来，目光都带着一丝复杂。田娇正坐在堂屋门口的小板凳上，借着最后的天光翻看田大山给她画的识字卡片。看到季清，她眼睛一亮，下意识地想站起来，但想到最近的流言和爷爷的叮嘱，又有些犹豫地坐了回去，只是小声叫了句：“季清哥哥。”
季清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看到她辫梢的红绸带依旧鲜艳，心头那点柔软被狠狠揪了一下，随即被他强行压下。他朝田娇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便径直走向坐在堂屋门槛上抽旱烟的田大山。
田大山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浑浊的老眼抬起，平静地看了季清一眼，指了指旁边的另一个小马扎：“坐。”
季清没有坐，他站在田大山面前，脊背挺得笔直，像一杆标枪。暮色四合，堂屋里光线有些昏暗，只有田大山烟锅里明明灭灭的火光，映照着两张同样坚毅却截然不同的脸。
“田爷爷，”季清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低沉而清晰，“我想离开田家村。”
这句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让院子里忙碌的田家人都停下了动作，诧异地看向堂屋门口。田娇更是惊讶地睁大了杏眼，小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识字卡片。
田大山抽烟的动作顿住了。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深深地看着季清。那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要穿透季清冰冷的外壳，直抵他灵魂深处翻涌的岩浆。他看到少年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决绝、孤注一掷的狠厉，以及……深藏在冰层下、对某个小身影近乎偏执的守护欲。
许久，田大山才缓缓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中，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沧桑和沉重：“为了娇娇？”
季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他没有否认，只是抿紧了薄唇，眼神更加幽深，默认了这个答案。
田大山又沉默了。他吧嗒吧嗒抽着旱烟，浑浊的目光望向院子里正担忧地望着这边的田娇，又扫过季清沾着机油污迹、紧握成拳的手。他明白这个少年要什么。他理解那份在绝境中挣扎求生、渴望强大力量的迫切。他也看到了这份力量背后，对田娇那份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的责任和……占有欲。
“外面的世界，不比田家村。”田大山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过来人的警醒，“豺狼虎豹，明枪暗箭，步步惊心。你一无所有，成分又……此去，九死一生。”
“我知道。”季清的声音没有丝毫动摇，反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留在这里，是等死。出去，是找死，但还有一线生机。只有变得足够强，才能……”他没有说下去，但未尽之意，两人心知肚明——才能护住他想护的人。
田大山深深地看着季清，仿佛在评估一块未经打磨的顽铁，最终，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那点头的动作极其轻微，却重若千钧。
“好。”田大山只说了一个字。他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用旧油纸包裹的小布包，递给季清：“拿着。里面有点钱和粮票，不多。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有个名字和地址。到了南边，实在走投无路，可以去找他。就说是我田大山的孙子。他欠我一条命。”
季清看着那小小的布包，心头巨震！他没想到田大山不仅同意，还给了他如此珍贵的帮助！这不仅仅是钱粮，更是一条可能的生路！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那带着老人体温和烟草味的布包，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千斤重担和一线微光。
“谢谢……田爷爷。”季清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他深深地对田大山鞠了一躬，腰弯得很低，很久。
“活着回来。”田大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嘱托。
季清直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院子里的田娇。田娇也正看着他，杏眼里充满了茫然和不安，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季清心头猛地一痛，几乎要控制不住冲过去。但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狠心收回目光，对着田大山再次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田家院子，背影迅速融入沉沉的暮色之中，没有一丝留恋，只有孤注一掷的决绝。
夜，深了。
田家小院一片寂静。劳累了一天的田家人都已沉沉睡去。
田娇躺在自己的小炕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傍晚季清哥哥来找爷爷时那凝重的气氛，他离开时决绝的背影，还有爷爷那句“为了娇娇？”像走马灯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一种莫名的、巨大的不安笼罩着她，让她心慌意乱。
就在她迷迷糊糊、半梦半醒之际，窗棂上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哒”声，像是有人用极其灵巧的手法拨开了简陋的插销。
田娇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了大半！她吓得屏住呼吸，心脏狂跳！是小偷？还是……她猛地想起那些关于“小妖怪”的恶毒谣言，恐惧瞬间攫住了她！
她蜷缩在被子里，一动不敢动，只敢露出一双惊恐的眼睛，死死盯着窗户的方向。
黑暗中，窗户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了一条缝。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银般倾泻而入，在地上投下一片朦胧的光斑。
一个高大瘦削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极其敏捷地从窗缝中翻了进来，落地无声！
田娇吓得差点尖叫出声！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牙齿都在打颤！
借着朦胧的月光，她看清了来人的脸——是季清！
他穿着一身深色的旧衣服，背上背着一个不大的、同样破旧的包袱。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深邃幽暗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
“季……”田娇刚想叫出声，季清却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按在自己唇上，示意她噤声。
田娇立刻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只是睁着惊恐又茫然的大眼睛看着他。
季清一步步走到炕边，脚步轻得像猫。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孤寂。他在炕沿边蹲下身，目光贪婪地、近乎贪婪地描绘着田娇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美的小脸，从光洁的额头，到卷翘的睫毛，再到因为惊吓和不安而微微张开的樱唇……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最深处。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屋内只剩下两人交错的、轻微的呼吸声。
田娇看着季清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睛，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心头那股巨大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小手下意识地抓紧了被子。
季清缓缓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他没有触碰田娇的脸颊，而是轻轻、极其轻柔地落在了她散落在枕边的、乌黑柔顺的发丝上，指尖小心翼翼地碰触了一下那根系在发梢的、温润的红绸带。
那小心翼翼的触碰，带着滚烫的温度，瞬间灼伤了田娇的心。她眼眶一热，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
就在这时，季清俯下身。
一个极其轻柔、带着滚烫气息的吻，如同羽毛般，落在了田娇光洁的额头上！
那触感温软而短暂，却像一道电流，瞬间击穿了田娇所有的防线！她浑身一颤，大脑一片空白！
季清抬起头，他的脸在月光下离得那么近，田娇甚至能看清他眼中翻涌的、浓得化不开的痛楚、不舍、挣扎和一种近乎毁灭般的……深情。他紧紧盯着田娇因震惊而睁大的杏眼，声音压得极低，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不容置疑的承诺，在她耳边清晰地烙下五个字：
“娇娇，等我回来。”
话音落下的瞬间，季清猛地直起身，不再看田娇一眼，仿佛多看一眼就会动摇他离开的决心。他像来时一样，动作迅捷如风，转身翻出窗户，身影融入浓重的夜色，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那额头上残留的滚烫触感，耳边那低沉沙哑的誓言，还有窗台上被夜风吹得微微晃动的窗扇，无声地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田娇呆呆地躺在炕上，小手无意识地抚摸着被季清吻过的额头，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他唇瓣的温热和气息。心口像揣了一团火，烧得她脸颊滚烫，脑子晕乎乎的。刚才那一切，是梦吗？
可那触感那么真实，那句话那么清晰——“等我回来”。
等她回过神，猛地掀开被子扑到窗边时，窗外只有沉沉的夜色和寂静的村庄，哪里还有季清哥哥的影子？
“季清哥哥……”田娇对着冰冷的夜色，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地念着。月光洒在她苍白的小脸上，映出那双清澈杏眼里，瞬间蓄满的、大颗大颗的泪珠。那泪珠无声地滚落，砸在窗台上，碎成一片冰凉。
一种巨大的、空落落的恐慌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羞涩与悲伤的悸动，如同潮水般将她彻底淹没。季清哥哥……走了？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他为什么要那样……亲她？为什么要她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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