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五市斤全国粮票,被田娇用最柔软、最干净的手帕层层包裹起来,和那块早已失去棱角、被体温浸润得温润光滑的琥珀色麦芽糖一起,贴身珍藏着。它们紧贴着她心口最柔软的位置,像两枚沉默的印章,一枚烙印着滚烫的过往,一枚拓印着未知的远方。白天,她下地干活、帮嫂子张罗大哥田壮的婚事、跟着田母学针线,指腹会无意识地隔着薄薄的衣衫摩挲着那小小的硬块,仿佛能从中汲取某种微弱却真实的力量;夜晚,万籁俱寂,她会将它们取出来,借着窗棂透进的惨淡月光,长久地凝视,指尖描摹着粮票清晰的印痕和麦芽糖温润的轮廓,季清最后那句沙哑的“等我回来”便在寂静中反复回响,带着滚烫的余温,熨帖着心底那块被思念啃噬出的空洞。
日子在忙碌与平静中流淌。田壮和张春梅的婚事热热闹闹地办了,田家院子里贴满了大红的“囍”字,喧天的锣鼓声和乡亲们的贺喜声冲散了季清离去带来的最后一丝阴霾。新嫂子张春梅性格爽利,手脚麻利,很快融入了田家,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田母脸上的笑容也日渐舒展。田家自留地里的奇迹似乎成了常态,收成总是比别家好上一大截,日子肉眼可见地红火起来。村里人羡慕归羡慕,在田大山积威日重的震慑和“田家勤快、田家运气好”的共识下,那些关于“福星”、“妖法”的窃窃私语,终究是彻底消弭了。
田娇的心境,也如同这日渐安稳的日子,慢慢沉淀下来。那份蚀骨的思念并未消减,却像窖藏的酒,被深埋心底,酝酿出一种带着韧劲的沉静。她学会了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把精力投入到眼前的生活里,帮着家里做事,照顾年幼的侄儿侄女(二哥田实后来也成了亲),空闲时便拿出爷爷田大山珍藏的几本旧课本和字典,借着昏黄的油灯,一字一句地啃读。那些方块字和陌生的公式,像一把把钥匙,为她打开了一个与田间地头截然不同的、广阔而奇妙的世界。她读得吃力,却甘之如饴。唯有在知识的海洋里短暂徜徉时,心口那两块硬物带来的悸动,才能被一种更为宏大、更为清晰的渴望所暂时覆盖——那是对山外世界的向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想要挣脱某种无形束缚的冲动。
1977年初冬的一天,寒意已深。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田家村的屋顶,北风卷着枯叶在土路上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声响。田娇正坐在堂屋的矮凳上,就着门口透进来的天光,小心翼翼地给一件小侄儿的棉袄打着补丁。针线在她灵巧的手指间穿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突然,一阵急促而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无法抑制的、变了调的嘶喊,像滚烫的油滴猛地泼进死寂的水面,瞬间炸开了田家村的宁静!
“高考!恢复高考了!国家要恢复高考了——!”
那声音嘶哑、颤抖,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穿透呼啸的寒风,清晰地撞进田家堂屋,狠狠砸在田娇的耳膜上!
“啪嗒!”
田娇手中的针线盒应声落地,细小的顶针、线轱辘、碎布头滚了一地。她整个人像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猛地僵直在原地!指尖捏着的那根细小的绣花针,深深刺入了拇指的指腹,一滴殷红的血珠迅速沁出,滴落在灰白色的土布棉袄上,晕开一小朵刺目的花。可她浑然不觉。
高考?
恢复高考?
上大学?
这几个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栗!她猛地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杏眼睁得滚圆,瞳孔深处掀起了惊涛骇浪!那是一种混杂着极度震惊、不敢置信、以及被瞬间点燃的、足以焚毁一切灰暗的狂喜!
堂屋里,田母正拿着簸箕筛豆子,闻声手一抖,金黄的豆粒哗啦啦撒了一地。田父叼着旱烟袋,呛得连连咳嗽,烟锅里的火星都抖落出来。刚过门不久的大嫂张春梅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惊愕地张大了嘴。连一向沉稳如山、在里屋炕上歇晌的田大山,也被这石破天惊的嘶喊惊动,拄着拐杖,步履略显蹒跚地掀开门帘走了出来,浑浊的老眼里精光爆射!
“外面……外面嚷嚷啥呢?”田母的声音带着颤音,弯腰去捡撒落的豆子,手却抖得厉害。
“好……好像是说……高考……”田父磕掉烟灰,声音干涩,带着巨大的茫然。高考?那是多么遥远而陌生的词汇!那是城里人、是那些“文化人”才配想的事情!
田娇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冲到了院门口!
只见村支书田有福,那个平日里总是板着脸、不苟言笑的中年汉子,此刻却像喝醉了酒一样,满脸通红,双眼放光,挥舞着手里一张皱巴巴的报纸,在村道上一边狂奔,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广播里都播了!报纸也登了!中央的决定!恢复高等学校招生考试!凭本事考!不分成分!只要符合条件的青年都能报名!都能考大学了——!”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破音,却像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整个田家村!
“轰——!”
短暂的死寂过后,整个村子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滚油锅,彻底沸腾了!
家家户户的门被猛地拉开,无数人涌上街头。有胡子花白、激动得浑身哆嗦的老先生;有穿着补丁棉袄、眼神骤然亮得惊人的知青;有刚放下锄头、手上还沾着泥巴的年轻后生;有抱着孩子、一脸茫然的妇女……所有人脸上都写着同一个词——难以置信!
“真的假的?福生,你可别诓我们!”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教书匠颤巍巍地抓住田有福的胳膊,老泪纵横。
“白纸黑字!广播喇叭!千真万确啊老叔!”田有福激动地把报纸塞到老人手里,指着上面醒目的标题。
“考大学?我们泥腿子也能考大学?”一个穿着破棉袄、二十出头的青年喃喃自语,眼神从最初的茫然迅速转为炽热的狂喜,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
“娃!娃!你有救了!你有救了!”一个妇人紧紧搂着自己十五六岁的儿子,又哭又笑,语无伦次。
希望!如同压抑了十年之久的火山熔岩,在这一刻,伴随着“恢复高考”这四个字,轰然喷发!冲破了阶级的壁垒,冲淡了成分的阴霾,点燃了无数双被生活磨砺得黯淡无光的眼睛!整个田家村的上空,仿佛都回荡着一种无声的、震耳欲聋的呐喊与哭泣。
田娇站在自家院门口,寒风卷起她额前的碎发,拍打在滚烫的脸颊上。她看着眼前这如同梦幻般的一幕,听着那震耳欲聋的喧嚣,感受着空气中弥漫的那种足以改变无数人命运的、狂喜与悲怆交织的气息,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跳出来!血液奔涌着冲向四肢百骸,带来一阵阵眩晕般的战栗。
大学!
那个只在课本里、在爷爷断断续续的讲述中出现的、遥远得如同天边星辰的名字,此刻却像一道划破浓雾的闪电,如此清晰地劈开了她眼前的世界!一个她从未敢真正奢望过的、金光闪闪的大门,就在这一刻,轰然向她敞开!
就在这时,一只粗糙却异常温暖有力的大手,重重地按在了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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