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例会结束时,众人收拾东西各自回办公室。吕光辉突然点了星河的名,“星河,你留一下。”
不会是知道了她又推掉一个案子的事了吧?星河有点心虚,“哦,好。”
显然这么想的不止他一个人,望江路过她的时候,停了一下,用只有她能听见的音量轻声说,“上周那个案子,你时间不充裕,我们合作。”
星河还来不及惊讶,他就走了。
吕光辉关掉电脑和投影仪,拿着笔记本往外走,“到我办公室。”
星河抿了抿唇,跟着往外走。到了大老板办公室,吕光辉关上门,把衣服搭在树式衣帽架上,“别站着,坐下说。”
她不是个在老板面前乖巧的角色,但是此刻确实有点心虚。
“最近怎么样?”吕光辉拉开椅子坐了下来,给星河倒了杯茶。
星河用手虚虚扶着杯身,拿不准他指的是什么,斟酌道,“还行?”
吕光辉看了她一眼,“我今天事情多,就开门见山地说了。”
星河有种不好的预感,“您讲。”
“你最近状态不好吗?还是身体太累了?听说你上周推了一个案子,我记得你手上应该没有其他案子了。”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星河吸了口气,“上周那个案子,是因为那几天我神经衰弱,状态特别差……”
“这么严重?看医生了吗?现在好转了没有?”
“好多了。”
“嗯,那就好。然后是上个月,那个信托的培训你也回绝了,是为什么?”
当初招星河进律所的时候,吕光辉其实很看好她。虽然她是个女孩子,身上却有一股非常冷静果断的气质,参加案件研讨会,她的思维也非常清晰,特别理智,不带有任何感**彩。这种性格小说电视里常有,现实里很少见,是那种能够披荆斩棘走到巅峰的性格。
但是不到三年,她就从刑事律师转到了民事律师,而且接的案子也越来越少。吕光辉还记得她进律所的第二年,手里最多十七个案子,最忙的时候上午一个庭,下午一个庭。后来的状态用打酱油来形容也不为过。
“我……”她就说了一个字,后面就不知道怎么说了。她能编出一堆生病的理由,在吕光辉面前,那没多大意义。
因为吕光辉不仅是律所的高级合伙人,还是她学生时代的导师。
法律系一向是女多男少,但毕业后从事法律工作的却大多是男生。女生要么投入公务员大军,要么回家结婚生子。所以在法学院里,最终走上法律这条道路的,往往是男生。
吕光辉带过无数学生,对这种就业已经是习以为常,但有一个女生,是他最偏爱的那一个。是他带过的那么多届学生中,最偏爱的那一个。
这个女生,就是星河。
星河大二那年,就被他带进律所实习。更不提大学四年里,每年一篇国家核心期刊的法律论文,吕光辉都是她的第二作者。他对她的偏爱,是星河的同学都会问“你和吕老师是不是亲戚”的程度。
而原因其实很简单,吕光辉觉得她是做法律的好苗子。他每年都带着自己的学生组织内部辩论赛,但凡星河参加,最终都会变成她1V其余所有人。因为她辩才实在太好,推翻对立方的每一个观点,把对方说到驳无可驳,导致她的队友也忍不住加入对方阵营,一起寻找她的漏洞。那是种有趣又正常的反应,寻找对方的漏洞是刻在每个辩论选手骨子里的战争基因。
所有人都试图扳倒她。但结局从来都是一样,她1V全场,slay全场。
每次吕光辉都坐在不远处,面带微笑看着这一切,心里升起一种微妙的骄傲情绪。这是他看中的学生啊,天生就适合吃律师这碗饭的学生。所有她参与的话题里,她都会成为逻辑本身。
就是这个让他最骄傲的学生,这两年,却眼见着一点一点淡化了律师工作。他比谁都觉得惋惜,因为在辰星律所,没人见过星河当初大杀四方的模样,他是唯一的见证者。
星河可以找借口,生病了,睡不好,忙。这些理由可以搪塞别人,却搪塞不了吕光辉。因为他看到了她一点一点的变化,那些变化足够他分辨星河是生病还是找借口。
“前年你从刑事转民事的时候,其实我不是很赞同。”吕光辉双手搭在一起,“还在学校里时,你就不怎么喜欢民法,学得最好的是刑法,商法还差点不及格。”
星河,“……”老师,黑历史就不要拿出来反复提了。再说,那跟不及格还差得远好吗,老师要求也太高了。
“转民事的时候,你说你父母不希望你做刑事,觉得女孩子,不安全。”
星河点头,“是。”
“这是你父母的理由,你的理由呢?”
“……我也这么觉得。”她说完,等了一会,见吕光辉没说话,于是忍不住开口,“老师?”
吕光辉长长得叹了一口气,“星河,我是老了,但还没老糊涂。上一次我们讨论法律,是关于应不应该废除死刑。”
“是的,老师。”
吕光辉认为保留死刑有必要,但是轻刑是合理也是趋势。而星河的立场则极端得多,她不仅反对废除死刑,还是个重刑主义者。
别人看不明白,他作为老师却看得一清二楚。包括辩论的时候,星河的立场之所以和所有人相冲突,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在她的立场里,她强调犯罪者的代偿职责大于补偿。
但这本身是不现实、甚至是错误的。所有的违法犯罪都有一个前提,法律只审判既定罪行,它不惩治思想犯。这就注定了法律的定位,只能是在违法行为发生后对秩序的维护和双方当事人的平衡弥补。而星河要的,诸如犯罪者付出相应代价、受害者得到完全补偿、剥夺犯罪者二次犯罪的可能性……这些都是不现实的,不可能实现。
法律存在的意义是维护秩序,而不是以牙还牙。
法律维护的是统治阶级的秩序,而星河想要的,是法律让恶人付出代价。换个说法,她想要的,是有暴力保证实施的绝对道德,而法律只不过是由国家强制力保证实施的社会规范。这二者之间相差的,几乎是天上地下那么远。
她转民事前的最后一个刑事案件,是一场车祸,被告因为超速驾驶,撞死了一位老人。
公诉方提起告诉后,被告为了脱罪减刑,向公诉方提出建议,并私下找到老人的一双儿女,愿意提供丰厚的赔付,换取死者家属的谅解,达成实质性的辩诉交易。
被告不缺钱,因此愿意用钱买清白和自由。
老人有一儿一女,长女是过继来的养女,次子是亲生儿子。长女感念老人收养和抚育之恩,坚持要肇事者服刑,但老人的亲生儿子却接受了被告的提议,以至于肇事者最终只需拘役三个月。
两年的刑期,成了三个月的拘役。
她还记得那天从法庭出来,养女敖萍红着眼睛对弟弟说,“敖钧亮,你这么做,对得起爸吗?”
敖钧亮不以为意地说,“爸已经死了,我缺钱,如果他老人家在的话,也一定会愿意帮我的。”
“那个人撞死了咱爸!你就为了钱,放过凶手?你有没有心!”
“爸已经死了。你不要钱,爸就能回来吗?要钱有什么错?你要是不稀罕钱,你别要,都给我,不孝我担着。”
“我一分也不要!”敖萍气得直哆嗦,“敖钧亮,你真行。”
星河是敖萍和敖钧亮的代理律师。这个案子她拿到了不少律师费,但同样是这个案子,让她放弃了刑事这条路。
吕光辉记得清清楚楚,大一那年,星河发表的第一篇论文,她人生当中的第一篇论文,就是辩诉交易。
那个时候她还不明白辩诉交易意味着什么,只知道它在英美法系国家很普遍,是一项足够完善的法律制度。她在论文中洋洋洒洒地阐述辩诉交易的实际应用价值,讲它虽然追求相对公正但却是一种有效的落实公正的手段,以及若要在我国全面推行,可行性是如何如何。
她真的没有怀疑过辩诉交易的合理性,因为那本就是在无法实现绝对公正的情况下转而寻求事实性公平,对受害人的补偿性保护。即便看到敖萍深深的愤怒和失望,她也不觉得辩诉交易的必要性应被质疑。
但良心会被质疑,道德也会。
赔偿给了一心只想拿钱的儿子,孝顺的养女只有悲愤,有钱的肇事者逃脱了牢狱罪责,这样的结果,是合乎正义的吗?
大一的星河,已经在sci期刊上发表论文。辩诉交易是她第一个骄傲的成绩,是她法律道路上的里程碑。然而多年后,也是辩诉交易让她看到法条下诸多无法实现的正义,败给金钱、权势以及人性的无奈。
她是因为这个放弃刑法的。她足够冷静也足够专业,而这不代表内心无动于衷。
无论是学生时代第一次去看守所见毒贩,还是和杀人犯面对面,她从来没害怕、没退缩过。但那些没法实现的正义,就像溃于蚁穴的千里之堤,在腐朽了无数时日后的某一天,轰然坍塌。
转为民事律师以后,其实也没好到哪里去。或许不像刑事案件那么触目惊心,但那些离婚案、经济纠纷案背后,藏着更多卑劣自私的嘴脸。
有多少受害人,就有多少施害者。
星河决定做律师的时候,还不到十岁。从小就思维冷静有条理、逻辑清晰的她,在全家人的一致认同下,早早就决定了未来要走的路。在同龄人还在茫然将来从事什么工作的时候,为了在志愿书上写下法律这两个字,她已经等了十年。
她一直觉得律师会是自己一辈子的终身事业,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她会一面庆幸法律的存在,一面又对它的本质感到失望。
或许她已经察觉到,自己离律师这个职业已经越来越远了。
吕光辉也察觉到了。尽管星河依旧以从前的理智和专业度完成每一个案子,为当事人争取到最大的利益,他却仍然从她眼中看到了抗拒和倦怠,是和在学校的时候不一样的状态。
他不知道法律对她意味着什么,但看得出,律师已经不再是她的理想。
他最喜欢、最骄傲,也是最擅长法律、天生就该吃这一碗饭的学生,渐渐放弃了律师这个行业。不是因为她不够有职业道德,正是因为太有道德,才会一面竭尽全力地没维护当事人,一面当事人与正义之间自我拉扯。
“你跟我说实话,是不是不想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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