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河是他的好苗子，是他一点一点教出来的学生。辅导她的论文、带她进律所实习、一个案子一个案子地带在身边指导……他们之间，远超普通师生的情谊。星河就像他的晚辈，看她在法律这条路上由顺利到茫然，他真的又心疼又惋惜。
她曾经那么热爱法律，付出了那么多努力，走得那么顺畅，却因为这样的理由停滞。作为她的导师、上司、引路人，这不是他愿意看到的。
星河没想到他会想到这一点，更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不免惊讶又惊慌，“老师……”
她知道吕光辉有多看好她，从学生时代到进律所工作，他都不遗余力地教导她，对她寄予很大期望。说实话，星河害怕自己让他失望。
“年初那个赠与纠纷，我知道你做的不舒服，但律师就是这样，当事人的利益才是律师的办案准则。”
星河没说话，她不知道能说什么。
年初推掉了一个不想接的案子，然后又有一个赠与纠纷。她不好接二连三地推掉案子，便接了，然而那个案子里，她的当事人可以用不择手段来形容。不能说是错的，只能说太狠太绝。
人们总喜欢说，法律是道德的最低标准。殊不知有时候，法律在实际应用中，和道德甚至背道而驰。当去选择法律意义上的对与错，可能意味着直接斩断人情良知。
法律是死的，世间苦难却有千万种。在这个案子里代表正义的某一个法条，在另一个案子里可能就是刺向受害人的刀。而法官的自由裁量权，从来没法摆脱法条的大框架。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吕光辉音色柔和。他当了多年教授，教学深入浅出，脾气温和，一直深受学生们喜爱，“每个人的底线、追求都不同，每一个变化都会影响最终选择的路。律师不是唯一的那条路，可能也不是最好的那条路。”
星河仍旧低着头，像犯了错的学生听老师训导。
“记得我说过，你是我教过的、见过的学生里，最适合做律师的人。到今天，我也是这句话。即便现在这满律所都是律师，我仍然是这句话。”
星河鼻子一酸，“老师……”
“休息一段时间吧，我给你放个长假。好好理一理思绪，不管怎么决定，我都希望你能郑重。”
“我……”星河张了张口。
“怎么了？”
“没什么。”她又闭上了嘴。
本来她有心想说自己缺钱，得上班养活自己，但是看看自身状态差到被老师课后留堂批评，有什么脸要求在律所混工资？如果吕光辉只是她上司，她确实不在乎，因为她很清楚人生不是为工作卖命。但吕光辉还是她的老师，她可以在上司眼皮底下偷懒，却不能在老师面前划水。
尊师重教这个事情，真是要人命。
“行，那你去吧。你手上应该没什么事情，要是有，就交给孔雀，案子需要后续跟进的，暂时给望江，去对接一下吧。”
“好的老师。”星河欲哭无泪地转身。她真的很缺钱啊，之前买车把钱都花光了，跟蒋纪俞分手后搬家连押金带布置，花了一大笔钱，现在宋嘉峻又要她搬家。她还有一些很烧钱的兴趣爱好，都是要用钱的。她今年给自己定下的攒钱买房计划，还差了老大一截。
眼见要出去了，星河把手扶在门把上，鼓起勇气回过头。
吕光辉看见了，问，“还有事？”
“老师，那个……”星河虚虚地开口，“长假是多久啊？”
“还怕假期不够长？”这是多不想做律师？吕光辉一阵心梗，没好气地撵人，“一个月！赶紧走赶紧走。”
星河绝望地想，她哪里是怕假期不够长，是怕假期太长了！她要上班赚口粮啊！内心暴风哭泣，这么长的假期，老师是要饿死她啊。
*
回办公室的途中，路过公共办公区，孔雀看到她立刻迎了上来，“老板，绿……”绿绿刚要说出口，就看到周围一圈八卦的目光，硬生生改口道，“吕、律，找你什么事啊？”
虽然她是很喜欢开吕律的玩笑，但是不能在公共场合绿绿、绿绿的叫，不太像话。
孔雀是上海本地人，说话平翘舌、前后鼻音不分，可可爱爱的。星河有时候会开她口音的玩笑，但是眼下她实在没心情，“办公室说。”
“哦哦，好。”孔雀自觉地跟在她身后，像个小尾巴。
路过望江办公室时，门打开了，“星河。”
星河停住，“有事吗？”
望江往后退了一步，把门拉得更开，温声道，“进来说吧。”
可能是因为刚才的事，他原本想给自己打掩护来着。星河觉得自己应该跟他道个谢，“好。”
门一关上，助理们立刻凑到孔雀旁边，视线里全是八卦和好奇，“诶诶诶，什么情况啊，望江律和星律他俩？”
天文组CP不是只有孔雀一个人在嗑，这种俊男美女的组合，大家都嗑。
唯一知道真正的孔雀感觉心在滴血。他俩本来可以有情况的，但是被宋嘉峻给截胡了！她一边在心里哀叹，一边还要帮他们澄清，“什么什么情况，别瞎说。”
“这怎么能是瞎说呢？他俩又没有合作的案子，还拉到办公室说悄悄话？又不是好闺蜜，一男一女除了恋爱，还有什么好聊的。”
“就是。”众人附和。
孔雀严肃脸，“谁说他俩没合作？上周有个离婚案，他俩一起做。”
“离婚案还要合作？什么大人物啊，家产几位数啊？”
“有钱人的资产，我哪知道。”孔雀敷衍。
“咦，孔雀，你不对劲。”
“我哪里不对劲？我正常得很好伐。”
如果此刻星河在场，她就会告诉孔雀，回答这种问题的时候，不能说“我哪里不对劲”，因为这反而把话题的重心定在了“我不对劲”上，在这种假设认定之下，就算没有不对劲，都能找出不对劲的地方来。
正确的方式是，短暂且飞快地否认这一点，然后迅速把话题拉到一个看似与前述结论有关但实际上毫无关系的地方，比如“我才没有不对劲，我是关心你。你这么八卦，被老板抓到了怎么办？上次你在办公室讲八卦结果被你老板撞到的事情忘记了？他罚你整理了一堆资料！哦对了，你那个资料能不能借我看一下啊，我正好有个地方需要收集资料……”
这才是不动声色的回避。
其实律师打官司也一样，在大陆，真正的唇枪舌战少之又少。一味反驳对方的观点只会把法官的注意力和案情焦点集中到对方律师提出的论点上，而在对方的论据主场里，你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比对方准备得更充足。所以在法庭上，经常可以看到双方的律师在反对过后，就开始阐述己方论据，而不是你来我往地辩驳。
其实星河教过孔雀这些，只是人们在生活里往往不会套用法律思维，便忽略了。
“还否认。你平时可是天文组CP的粉头，现在居然帮他们澄清？”
孔雀撇撇嘴，“粉头也要实话实说啊。”
再说了，她比谁都希望天文组CP是真的，但没有就是没有，造谣可不行。
“你以前嗑CP的时候怎么不说他们没在一起，现在反而要实话实说了？啊，我知道了，他们俩是不是办公室恋情了？为了低调，所以开始否认？”
孔雀，“……”要不是知道我老板被宋嘉峻挖走了，我都要信了你的说辞，简直合情合理。
她笑得十分不走心，“要是他俩在一起了，我请全律所的人吃饭。”
“那我们可等着你请客了。”众人接道。
“好的，没问题！”如果你们等得到的话。
相比办公室外面热火朝天的猜测，办公室里的两人十分正常且自然。
对星河这种用脑子和嘴巴挣钱的人来说，社交是必备技能，只有不想，没有不会。因此一关上门，她就主动开口，根本不给尴尬蔓延的机会，“上周的那个案子，还没谢谢你。”
“不用客气，谁都有不想工作的时候。”
星河刚要点头，就意识到他说的是“不想工作”，可是孔雀当时的借口不是说她神经衰弱精神不好吗？
望江似乎才意识到自己不小心把真心话说出来了，立刻转移话题，“刚才吕律找你，不会恰好跟这个有关？”
星河苦笑着点头，“是。”
“这……”望江也沉默了一下。划水摸鱼是人之常情，但被老板抓包就很尴尬了。
其实吕光辉和星河的师生关系，除了他们这两个当事人之外，其他没人知道。星河进律所是常规流程，她本身表现也很优异，根本没人怀疑她需要走后门。平时星河老老实实跟大家一起喊吕律，私底下才叫老师，竟然一瞒就是这么多年。
对星河来说，更多的是被老师抓包的心虚，而不是被老板抓包的尴尬。师生关系里是有情谊在的，但老板和下属哪有情谊。
所以虽然心虚，但不慌。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休息一段时间就行，吕律批了假期给我。”
“你请假了？”望江有点讶异。结合吕律主动留下她，他猜到她可能是被迫请假。
“嗯。”星河觉得这没什么好隐瞒的，毕竟未来一个月她都不在律所，早点把话传开，省的到时候大家乱猜，指不定会出现多离谱的剧情。
“上次那个培训我不是拒绝了吗，加上上周那个案子。吕律觉得我状态不好，问我要不要休假，正好我也很久没休息了，索性就趁机休假了。”
望江觉得有点神奇。明明这种事在职场不常见，无论是状态不好就休长假，还是领导二话不说就准长假，都很稀有。偏偏她说的极其自然，好像她就请了一天假。
“哦对了，我那边有两个案子可能会有上诉，你帮我跟一下？”
“好，没问题。”望江点了点头，“让孔雀提前把资料给我就好。”
“谢谢啦。”星河发自内心地道谢。这种后续跟进也没什么好处，纯粹就是友情帮助，她万分感谢，“我旅游回来给你带特产。”
其实是想说请他吃饭的，但是考虑到宋嘉峻的醋坛子程度，还是带点特产比较妥当。既还了人情，又没有单独相处，十分安全的社交距离。当然了，吕律啊孔雀啊，她十分公平，特产人人有份。
“那我就等着了。”望江笑道。
星河比了个OK的手势，“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好。”
她转个身，拉开门，就看见一群吃瓜群众以土拨鼠的姿态站在工位附近，齐齐朝她望过来。饶是她口才好定力佳，一时也被这集体吃瓜的架势弄得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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