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瑾党羽在宁波府被连根拔起的消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街头巷尾，茶楼酒肆，人人都在窃窃私语，脸上交织着震惊、兴奋与一丝不安。往日里与赵家走动频繁的商贾士绅，此刻都紧闭门户，惶惶不可终日，生怕那滔天大浪下一个就拍到自己头上。
按察分司衙门成了风暴的中心，日夜戒备森严。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宁波府衙。
当叶舟踏着晨光，再次走进府衙大门时，明显感觉到气氛的异样。那些往日里或嘲讽、或漠视、或带着几分居高临下怜悯的目光，此刻全都变了味道。惊讶、探究、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隐藏极深的敬畏与恐惧。
“点卯王”不再是一个带着讥诮的绰号，当这个名字与那桩震动全城的通倭大案联系在一起时，便蒙上了一层神秘而凌厉的色彩。谁能想到，这个平日里不声不响、只知埋头做事的小捕快，竟不声不响地掀翻了赵家，扯出了司礼监的大佛！
“叶……叶捕快，早啊！”一个平日里与王捕快走得近的胥吏，挤出一个极其不自然的笑容，主动打招呼。
叶舟只是微微颔首，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径直走向刑房。
张班头早已等在门口，见到叶舟，脸上瞬间堆满了前所未有的热情笑容，那笑容几乎要将他眼角的褶子挤破：“哎哟！我们的功臣回来了！叶舟啊，你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快，快进来坐！”他亲自搬过一把椅子，又忙不迭地倒茶。
叶舟没有坐下，依旧站着，拱手行礼，语气平淡：“班头过誉了，卑职只是恪尽职守，侥幸查明了刘老六一案的真相而已。”
“诶！这怎么能是侥幸！”张班头声音拔高，仿佛叶舟的谦虚是对他判断力的侮辱，“那是你叶舟有真本事！心思缜密，胆识过人！我就说嘛，当初把这案子交给你，就是看中了你是块好材料！果然没让我失望！”
叶舟心中冷笑，当初这案子分明是块烫手山芋，被张班头随手丢来让他顶缸的。但他面上不显，只是道：“班头谬赞。不知今日可有公务分派？”
“公务？不急不急！”张班头连连摆手，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讨好与试探，“叶舟啊，你跟王大人……似乎相熟？”
来了。叶舟心中明了。这才是张班头，乃至整个府衙如今对他态度大变的关键。他们不在乎他破了什么案，只在乎他背后突然出现的、来自按察使司的庞大身影。
“卑职只是依律向王大人禀报案情，幸得王大人明察秋毫，秉公处置。”叶舟的回答滴水不漏，既承认了与王守仁的接触，又将其限定在公务范畴，不透露任何私人关系。
张班头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笑容不减：“那是，那是！王大人清正廉明，是我辈楷模！叶舟你能得王大人青眼，前途无量啊！日后在府衙，有什么难处，尽管跟我老张说！”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只见宁波府通判周大人竟亲自来到了刑房。周通判平日里高高在上，叶舟这等小捕快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少，此刻却笑容可掬，态度和蔼。
“叶舟回来了？好，好啊！”周通判抚须笑道，“你此次立下大功，不仅洗刷了冤情，更为朝廷除了一害，本官脸上亦有光彩！已命户房给你记上大功一次，赏银不日便会下发。”
“谢大人！”叶舟躬身行礼。
“嗯，”周通判点点头，目光在叶舟身上停留片刻，意味深长地道，“年轻人，好好干。府衙不会亏待有功之臣。至于其他……不该问的别多问，不该管的别多管，安心当差便是。”这话看似勉励，实则暗含告诫，让他不要借着王守仁的势，在府衙内掀起太多风浪。
叶舟心中雪亮，面上依旧恭顺：“卑职谨记大人教诲。”
应付完两位上官，叶舟走出刑房，只觉得比昨夜激战还要疲惫。这官场上的虚与委蛇、试探权衡，丝毫不比真刀真枪轻松。他宁愿去面对十个凶悍的倭寇，也不愿应对这些笑里藏刀的同僚和上司。
他被分派的“公务”，果然变成了最清闲的文书整理工作，美其名曰“让他好好休养”。他知道，这是府衙在观望，在等待朝廷对此案的最终态度，也在观察他与王守仁的关系究竟到了哪一步。
午后，叶舟抽空去了一趟听海阁。
茶馆依旧热闹，但话题几乎全都围绕着赵家倒台和刘瑾。吴老板见到叶舟，激动得差点打翻茶盘，连忙将他引到内间。
“叶老弟！你可算是来了！外面都传疯了！说你单枪匹马挑了赵家，擒了倭寇，还……还扯出了京里的刘公公！”吴老板压低声音，脸上又是兴奋又是担忧。
“吴大哥言重了，全是王大人运筹帷幄，按察司的兄弟们奋力拼杀，我不过是恰逢其会。”叶舟苦笑道。
这时，白先生也从后堂走了出来。他脸色还有些苍白，手臂上也缠着布带，但精神尚好。见到叶舟，他深深一揖：“叶小哥，救命之恩，白某没齿难忘！”
叶舟连忙扶住他：“白先生切莫如此！是叶舟连累先生受苦了！”
“哎，这是什么话！”白先生正色道，“若非你坚持追查，这滔天阴谋不知还要害死多少人！老夫这点苦，算得了什么！”他顿了顿，眼中露出心有余悸之色，“那赵家别院的看守，盘问的都是关于你的事，幸好老夫所知有限，他们又顾忌老夫在士林中的些许薄名，未敢轻易下死手。”
三人坐下，吴老板奉上热茶。
“叶老弟，接下来你有何打算？”白先生关切地问道，“经此一事，你虽立下大功，但也成了众矢之的。刘瑾党羽在朝中盘根错节，恐怕不会善罢甘休。宁波府衙那些人，如今捧着你，只怕也没安什么好心。”
叶舟抿了一口茶，望着杯中沉浮的茶叶，缓缓道：“先生所言极是。如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王大人已八百里加急上奏朝廷，一切需等圣意裁决。在此之间，我只能谨言慎行，静观其变。”
他顿了顿，看向白先生和吴老板，语气诚恳：“倒是二位，与我交往过密，恐已落入某些人眼中。近日还需多加小心，若无必要，我们暂时减少公开往来，以免给你们带来麻烦。”
白先生和吴老板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然。
“叶小哥放心，老夫活了这把年纪，什么风浪没见过？大不了闭门著书便是。”白先生捻须道。
吴老板也拍着胸脯：“老弟放心，我老吴就是个开茶馆的，他们还能把我怎样？你若有消息，自有隐秘的法子传递。”
感受到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叶舟心中暖流涌动。在这宦海的惊涛骇浪中，这份情谊显得尤为珍贵。
离开听海阁，叶舟没有回衙门，而是信步来到了灵桥码头。江风猎猎，吹动他的衣袍。码头上依旧繁忙，但那些属于赵家的泊位和仓库，已被按察司的兵勇查封，显得格外冷清。
他望着奔流不息的甬江，思绪万千。几天之间，他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一个人微言轻、备受排挤的“点卯王”，变成了搅动一方风云的“功臣”。但这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他想起恩师李正阳教导他刑名之术时的期许，想起自己初入公门时的抱负，也想起在宁波府这几个月所见的种种人情冷暖、官场积弊。破获此案，固然痛快，但也让他更深刻地认识到，这世间的罪恶，远非抓住一两个凶徒就能根除。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无处不在的人情关系，才是更可怕的敌人。
“知行合一”……王守仁的话再次在他耳边响起。知道正义所在，便要勇往直前地去践行。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悄然出现在他身侧，是陆青。
“叶兄弟，好雅兴。”陆青看着江面，低声道。
“陆大哥，”叶舟收回思绪，“可是王大人有何吩咐？”
“大人让我告诉你，京师已有消息传回。”陆青的声音压得更低，“刘瑾得知此事，勃然大怒，在宫中多有动作，试图将此事压下，反诬王大人构陷大臣、邀功买直。”
叶舟心中一紧：“那皇上……”
“幸得朝中几位正直大臣力谏，加之证据确凿，皇上已下旨，严查此案！姜华已被锦衣卫锁拿进京！刘瑾虽未直接牵连，但已失圣眷，势力大挫！”陆青语气中带着一丝振奋。
叶舟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无疑是最好的结果！
“不过，”陆青话锋一转，神色凝重，“刘瑾虽受挫，但其党羽遍布朝野，绝不会就此罢休。他们动不了王大人，很可能会将矛头指向你。王大人让你务必小心，近日可能会有调令。”
“调令？”叶舟一怔。
“嗯，”陆青点头，“王大人已上奏，力陈你在此案中的功绩与才能，认为你留在宁波府已不合适，恐遭报复，举荐你前往他处任职，暂避风头，亦能历练一番。具体去向，需等吏部文书。”
叶舟默然。他明白这是王守仁对他的保护。宁波府虽是他的伤心地，却也承载了他最初的梦想和挣扎。骤然离开，心中不免有些复杂。
“我明白了。多谢王大人，多谢陆大哥。”叶舟拱手道。
“自己人，不必客气。”陆青拍了拍他的肩膀，“做好准备吧，新的挑战，或许就在前方。”
陆青说完，便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码头的人流中。
叶舟独自站在江边，夕阳的余晖将江水染成一片金红，也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调离宁波，是危机，也未尝不是一种转机。
他这叶孤舟，在经历了宁波府的暗礁险滩之后，即将驶向一片更广阔，却也未知的海域。
宦海浮沉，道阻且长。但他心中的那盏明灯，已然点亮。
他转身，向着府衙的方向走去，步伐沉稳而坚定。无论去向何方，他都将秉持本心，在这条“知行合一”的路上，继续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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