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国公府,秦烈自解除禁足后,一直深居简出。
府内门庭比往日冷清了不少,那些曾借着各种名目攀附的官员都暂时观望起来,他照常上朝,议事,面对三皇子明显带着拉拢意味,他既不拒绝,也不深交,只是恰到好处地维持着距离,一切照单全收,却滴水不漏。
然而,他心底却始终萦绕着一丝难以言说的忧虑。
他派人打探过长乐宫的消息,回报都说大殿下病势沉重,整个宫殿如同被冰雪封冻,圣眷似乎真的已彻底远离。
他不禁怀疑,谢允明那日林中一番布局是否弄巧成拙,陷入了这看似无解的困局?他到底有没有后手?
恰在此时,宫中传来旨意,皇帝召见。
秦烈心思电转。
如今这情势,旁人避长乐宫唯恐不及,而他,这个在明面上害得谢允明被禁足失宠的罪魁祸首,若前去探望,在外人看来,只怕更像是去落井下石,反倒不会惹人生疑。
这或许是目前唯一能光明正大接近长乐宫,一探虚实的机会。
他果断决定,没有先去复命,反而径直先往长乐宫方向而去。
宫门前的积雪已开始消融,露出底下斑驳的污渍与枯败,愈发显得萧索。
厉锋独踞阶前,铁锹每一次落下都带起火星般的碎冰,仿佛要把整个冬天劈成齑粉。
他背脊绷如弓弦,黑衣被汗气蒸出一层薄霜,远远望去,像一柄倒插雪中的断戟。
脚步踏碎枯枝,秦烈甫一现身,厉锋便抬头。
那目光穿过雪幕,冷而直,像鹰隼掠过荒地,精准地攫住来者的咽喉,却没有一丝意外。
“秦将军。”厉锋率先开口,嗓音粗粝,像砂纸磨过锈铁,带着久未开口的滞涩,“你今日会来此,倒没让主子失望。”
秦烈在三步外停住,问:“殿下知道我会来?”
厉锋点头:“我奉主子的嘱咐,一直留心着宫中的动向,你受了陛下的旨意进宫,主子便叫我在这里等你。”
秦烈听了稍稍心安:“殿下何在?带我去见他。”
厉锋却摇头:“主子近日不见客,我们就在此处说。”
秦烈只好作罢:“那殿下身体可还安泰?”
厉锋手下未停,将一块顽固的冰块铲起扔开:“主子仍在病中,是低烧,体虚,不能起身。”他略一停顿,抬眼望向灰蒙蒙的天际,“待这残雪化尽,寒气退去,主子便能少受些折磨,想来……康复之期不远。”
秦烈心头蓦地雪亮,连忙问:“殿下可有示下?”
厉锋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不可闻:“主子吩咐,将军此番面圣,什么也不用刻意去说,只需……步履放缓些许,即可。”
步履放缓?
秦烈先是一怔,随即豁然开朗。
他长吐一口白雾,似叹似笑:“殿下神机,秦烈……明白了。”
厉锋不再应答。
他转身,继续俯身铲雪,铁锹划出一道又一道清越的冷光。
雪沫飞溅,沾了秦烈衣襟。
他抬手拂去,指缝冰凉,却觉得血在烧。
于是转身,步履果真慢了下来。
秦烈赶往紫宸殿时,天色渐晚,他在殿外理了理衣袍,紧接着,是内侍的通传声:“陛下,镇北将军秦烈殿外候见。”
皇帝抬头:“宣。”
秦烈在御阶之下约十步远处停下,没有丝毫迟疑,撩袍便拜:“臣,秦烈,叩见陛下,吾皇万岁。”
皇帝并未立刻叫他起身,目光自上而下地扫视着他,“北疆军报传递,素来讲究迅捷,战场上也快而攻之,怎么,到了朕这紫宸殿,秦卿的步伐反倒慢了?”
秦烈保持着躬身的姿态:“陛下息怒,宫禁森严,殿阁重重,非北疆旷野可比,加之雪融路滑,臣愚钝,一时不辨东西,延误圣召,臣……甘愿领受任何责罚。”
皇帝看着他衣袍都湿了半截,哼了声:“又要朕罚你?”
秦烈道:“臣惶恐。”
霍公公在旁开口:“陛下,老奴斗胆替秦将军说一句,秦将军是沙场虎将,惯于驰骋疆场,对这宫中的迂回路径,确实难免生疏,回想第一次面圣时,将军亦是稍迟片刻,此乃无心之失,绝非有意怠慢天颜,还望陛下念在其忠心为国,宽宥则个。”
“上次……”皇帝眸光微不可察地闪动了一下。
秦烈立即大着胆子接了一句:“臣第一次进宫遇了贵人,如今倒没这样的好运气了。”
“行了!”皇帝心头没来由地升起一股烦躁:“如此说来,倒是朕这皇宫修建得不够敞亮了?莫非还要朕特意下旨,命人在这宫道岔口,为秦大将军竖立指路石碑不成?”
秦烈立刻将身体伏得更低,“陛下言重!臣万死不敢作此想!是臣愚笨,不堪驱使。”
皇帝看着他伏地请罪的身影,怒气不减,这接连几日,谁都在向他请罪,春闱将近,老三和老五争抢不断,乐陶又频频向他请旨,说什么也不愿意嫁给秦烈,闹得群臣都在看笑话,让他与秦烈面子上都过不去了,显得他忘了曾经的旧情。
殿内过旺的炭火烘得人肌肤发烫,空气沉闷,可就算如此,也会有人嫌冷。
皇帝只觉得一阵莫名的气闷,那股无名火蠢蠢欲动,他猛地一挥手,声音也带上了明显的不耐:“罢了罢了!朕今日召你,本是念你今日受了些委屈,如今看来倒像朕多此一举,你退下吧!”
“臣,谢恩。”
秦烈起身,后退三步。
人一走,紫宸殿骤然空荡。
皇帝盯着那扇晃动的朱门,胸口却更堵。案上奏折密密麻麻,字字蠕行,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霍公公小心地奉上茶:“陛下,可是龙体不适?”
“朕没那般娇贵!”皇帝劈手挥开茶盘,瓷盏落地,清脆粉碎,“朕又不是吹阵风就倒的纸人!”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怔住——
今岁雪下得比往年都厚,积雪压弯檐角,也能压弯了人的脊背。
他忽然起身,袍袖带起一阵风,案头烛火惊跳,险些熄灭。
皇帝忽然道:“朕要出去走走。”未等霍公公开路,已率先向殿外走去。
霍公公连忙示意仪仗跟上,自己则快走两步,稍稍落后于皇帝身侧,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的神色。
皇帝步履很快,似乎想借这冬日的冷风驱散心头的窒闷,他并未言明去向,但走的方向倒是与长乐宫同路。
行至一处连接东西六宫的僻静夹道,寒风在此处打着旋,卷起地上未化的残雪,就在这风声稍歇的间隙,假山石后传来一阵压抑的啜泣和急切的哀求,清晰地刺入了皇帝的耳中。
“王公公,我求您了!您在内务府说得上话,就帮小的这一次吧!长乐宫……长乐宫实在是待不下去了!我们主子……怕是……怕是就这几日的光景了!小的还年轻,不想就这么跟着陪葬啊!”
“我可帮不了你啊。”
“我这有些东西,您先看看?”
“是你从长乐宫里偷出来的吧?我可不敢收!”
“收下吧,以往陛下赏赐得多,没人会发现的。”
皇帝猛地收住脚步,身形在原地定格。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冰封,方才的烦躁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怒意取代。
霍公公心头一紧,不待皇帝示意,立刻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穿透宫墙的尖利:“何处的奴才在此放肆!惊扰圣驾,秽乱宫闱,你们有几个脑袋!”
话音未落,随行的侍卫已如狼似虎般扑向假山后,瞬息之间,便将两个瘫软如泥的小太监拖拽出来,狠狠掼在冰冷坚硬的石地上。
其中,长乐宫的小太监,早已面无人色,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连求饶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只剩下一片咯咯的牙齿打颤声。
“放肆!”皇帝一怒,周遭宫人齐刷刷跪下。
皇帝缓缓踱步上前,他没有立刻去看那太监,深沉的目光先是缓缓扫过这片看似空寂的宫苑,掠过那些在远处廊下跪伏在地,不敢抬头的宫人身影。
然后,才将视线落在那抖成一团的小太监身上,没有立刻发作,反而极轻地笑了一声:“朕方才,似乎听到有人在议论皇子的病情?”
“朕竟不知,朕的皇子是生是死,何时轮到一个奴才来断吉凶了?”
那小太监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打,连辩解的话也说不出,只会拼命磕头,额角瞬间一片青紫血污。
皇帝微微俯身,语气依旧平静:“来,抬起头来,看着朕。”
太监被迫抬头。
皇帝道:“告诉朕,你是如何断定,朕的皇子就这几日的光景了?是哪个太医跟你说的?还是哪个宫的人把你买通了?”
小太监哪里敢回答,涕泪横流,几乎要昏厥过去。
皇帝直起身,不再看他,他转向霍公公,瞥了一眼。
霍公公立即低身应:“奴才在。”
皇帝道:“此奴,该当何罪?”
霍公公答:“诅咒皇子,动摇国本,其心当诛,五马分尸也不为过。”
“好。”皇帝道:“传朕旨意,立即将他拖下去,乱棍打死!不必等秋后,就在此地行刑!”
“给朕打!狠狠地打!血不许冲走,留到明日,给六宫上下长长记性。”
“谁敢非议天家骨血,谁敢轻贱朕的皇子,这便是榜样!朕,绝不姑息!”
“奴才遵旨!”侍卫拖人,雪地被犁出两道深沟。
棍影起落,闷声如鼓,惨叫被北风撕成碎絮,渐低,渐无。
血珠溅上假山石,点点猩红,像雪里早开的寒梅。
皇帝负手而立,面无表情,唯眼底映着棍影,一上一下。
风再次卷来,带走最后一丝人声,只余血腥,丝丝缕缕,钻入人骨。
皇帝阖眼,深吸一口寒气,再睁开时,眸中已不见半点波澜。
“传旨——”
“大皇子禁足之令即日解除,命太医院正速速前往长乐宫请脉,告诉院正,不管用什么药,用什么法子,朕,要看到大皇子平安无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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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谢允明要复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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