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是烙进骨髓,又从骨髓深处一寸寸烧灼出来的疼。
烈火贪婪地舔舐着皮肉,发出滋滋的轻响,那是油脂被烤出的声音。浓郁到令人作呕的药香,混杂着皮肉毛发独有的焦糊气味,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她的喉咙,野蛮地灌入她身体的每一处孔窍。
苏晚香想尖叫,想哭嚎,喉咙里却只能挤出破风箱般嘶哑的“嗬嗬”声。她的声带早已在最初的几个时辰里被自己喊断了。
四肢被沉重的玄铁锁链缚在丹炉内壁,骨头早已被行刑的太监用乌金小锤一寸寸敲碎,和着上百种从天下搜罗来的珍稀香料,一同在炉火中翻滚、熬炼。
这是大胤王朝最残忍的酷刑,亦是献给皇权最高贵的献祭。
炼骨为香。
以身负异香的活人为“药引”,用七七四十九日,将其骨血、魂魄与百草千木的精魄一同炼化。最终所得的那一捧香灰,便是传说中能续将死之命,安不稳之魂的“骨香”。
而她,苏晚香,便是当朝太子萧珏唯一的,也是最完美的“药引”。
“晚香,别怕。”
一个温柔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声线清越如玉石相击,却裹挟着一丝病态的、滚烫的迷恋。
隔着炉口蒸腾而上的惨白雾气,她看到一张俊美绝伦的脸。那是太子萧珏,是她倾慕了十年,也怨恨了十年的男人。他此刻正俯身在丹炉外,那张常年不见血色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一双幽深如寒潭的凤眸,正痴迷地凝视着炉中被火焰一寸寸吞噬的她。
“很快就好了。”他伸出手,似乎想穿过那灼人的热浪抚摸她,却被炉壁的高温烫得指尖蜷缩了一下。他的声音里满是安抚与狂热的期待,“炼成骨香,你就再也不会离开孤了。你的每一寸骨血,你的每一缕香魂,都会化作这世间最美的香气,融入孤的血脉,渗进孤的骨髓,与孤……永不分离。”
疯子。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苏晚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怨毒的目光穿透血与火的屏障,死死钉在他那张颠倒众生的脸上。她记得他初见她时,在漫天飞花下温润如玉的笑;记得他手把手教她辨识百香、调制香露时的耐心;也记得他以谋逆之罪将她苏家满门打入天牢时,那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眼神。
他说,他生来便患有“衰竭症”,龙体孱弱,心脉不济,御医断言他活不过二十五岁。
他说,司命监的国师耗尽心血,夜观星辰,卜算八字,终于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她这个独一无二的“药引”,是上天赐予他、赐予大胤的祥瑞,能为他逆天改命。
他说,这是她的福气,是苏家洗刷罪孽、光耀门楣的无上荣耀。
荣耀?
烈焰焚身,骨裂髓融,这是何等的荣耀!
她看着他因为极致的兴奋而微微颤抖的指尖,看着他眼中那份将毁灭视作永恒占有的疯狂,无边无际的恨意如地狱里滋生出的毒藤,瞬间爬满了她即将消散的魂魄,将每一丝残存的意识都勒得生疼。
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
萧珏,我必将你今日赠我之痛,千倍百倍,还于你身!
我要你……不得好死!
意识在极致的痛苦与怨恨中,被彻底碾碎,沉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
哗啦啦——
窗外是连绵不绝的雨声,密集地敲打在脆弱的窗棂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噼啪声。
冷。
不是丹炉里那种灼烧灵魂的热,而是一种阴湿的、刺骨的冷。这股冷意从身下那床破旧、板结的褥子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像无数条冰冷的小蛇,钻进她的四肢百骸,让她从骨头缝里感到战栗。
苏凌衣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一个溺水之人终于挣脱了水底的桎梏,重获呼吸的权利。肺叶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裂感。
眼前是熟悉的昏暗。低矮到令人压抑的屋梁,挂着蛛网,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露出里面暗黄色的夯土,像是一张生了恶疾的脸。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味道。
不是血腥,也不是药香,而是一种……雨水浸透了腐朽木头的特殊冷香。清冽,却又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衰败的气息。
她怔住了,混沌的脑子仿佛被这股冷香劈开了一道缝隙。
这里是……教坊司最偏僻、最末等的杂役房。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是应该在东宫深处那座华美又残酷的延寿宫里,在那尊为她量身打造的紫金丹炉中,被炼成一捧能慰藉君王的骨灰了吗?
苏凌衣僵硬地、一寸寸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的双手。
那是一双纤细、骨节分明的手。指腹和掌心带着一层薄薄的茧子,是长年做杂活留下的痕迹,但它们完整无缺,皮肤是久不见光的、带着些许病态的苍白。
她试探着,极其缓慢地蜷了蜷手指。
真实的、带着些微涩意的触感从指尖传来,让她心头猛地一震。
她缓缓抬起手,像是在触摸一件不属于自己的珍宝,指尖颤抖地抚上自己的脸颊,滑过尚且光滑的脖颈,再到肩膀、手臂、双腿……
完整的。
一切都是完整的。
没有被玄铁锁链磨破的血痕,没有被烈火焚烧过的狰狞烙印,更没有一碰即碎的断骨。
那种被活生生敲骨吸髓的极致痛苦,还顽固地残留在她的神魂深处,每一寸神经似乎都还在尖叫着、抽搐着,可这具年轻的、带着薄茧的身体,却完好如初。
怎么回事?
难道那场长达四十九日的焚身之痛,那怨毒到刻骨的诅咒,都只是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
不。
不可能。
那种被活生生炼化的痛苦,那种灵魂被寸寸剥离的凌迟,绝不是任何梦境可以描摹的。
苏凌衣的目光在昏暗的房间里飞快地扫视,像一只受惊的困兽在寻找牢笼的破绽。她的视线掠过漏雨的屋角,掠过那扇被风雨拍打得吱呀作响的木窗,最后,死死地定格在自己左手的手腕上。
那里,有一圈狰狞的疤痕。
它像是一道用滚烫的香料烙上去的图腾,皮肉翻卷,颜色暗沉,在苍白的手腕上显得格外触目惊心。那诡异又靡丽的图案,是萧珏亲手设计的,他说,那是属于他的印记。
这是她十六岁那年,萧珏第一次“衰竭症”病发失控时,抓着她的手,用一支点燃的“龙涎香”亲手为她烙下的。他说,这印记里有他血脉中独有的香气,无论她走到天涯海角,他都能循着这味道找到她。
前世,这香疤是她耻辱与恐惧的源头。萧珏最爱做的,便是握着她的手腕,用冰凉的舌尖一遍遍地、虔诚地舔舐这圈疤痕,眼神迷离而疯狂,仿佛那是什么绝世美味。
而此刻,这圈丑陋的、象征着囚禁与占有的疤痕,却成了她在这片混沌中,唯一能抓住的凭据。
她颤抖着伸出右手,指尖像蜻蜓点水般,极其轻微地碰触上那圈香疤。
“嘶——”
一阵尖锐的、熟悉的刺痛从腕间传来,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细针狠狠扎入骨髓,那痛感沿着经脉瞬间贯穿全身,直冲天灵盖。
这痛感如此真实,如此清晰,与记忆中每一次被他触碰时一模一样。
不是梦。
她真的……回来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在她死寂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巨大的错愕与狂喜如失控的浪潮般席卷而来,瞬间冲垮了她用恨意筑起的堤坝。她活下来了!她真的活下来了!
她手脚并用地爬下床,赤着脚踩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踉跄着扑到窗边。她用力推开那扇朽坏的木窗,一股夹杂着泥土腥气的冰凉雨丝立刻扑面而来,打湿了她的脸颊和头发。
她伸出手,任由那冰冷的雨水落在掌心,感受着那真实的、带着寒意的触感。她张开嘴,贪婪地、大口地呼吸着这不带血腥味和焦糊味的空气。
眼泪毫无征兆地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混入冰冷的雨水里。她甚至分不清那咸涩的味道,是来自泪水,还是来自前世被熬干的血。
逃。
一个念头疯狂地滋生出来。
逃离这里,逃离京城,逃离大胤王朝!找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隐姓埋名,哪怕是粗茶淡饭,哪怕是终日劳作,只要能活着……只要能活着就好!
这失而复得的生命,这完好无损的身体,是上天何等的恩赐!她不能再……
念头戛然而止。
腕间的刺痛再次传来,比方才更加尖锐,像是一道警钟,将她从那片刻的、对“生”的贪恋中狠狠拽了出来。
那短暂的狂喜,如同被寒风吹过的烛火,剧烈地摇曳了一下,然后迅速冷却、熄灭,只留下一缕青烟,和更深沉的、足以冻结灵魂的冰冷。
她回来了。
回到了被炼为“骨香”之前。
苏凌衣缓缓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脑海中,前世成为“药引”的全过程,不再是混乱的碎片,而是如刀刻斧凿般,一帧一帧清晰地回放。
从被司命监选中,家人被投入天牢作为要挟;到被接入东宫别院“晚香坞”,名为圈养,实为囚禁;再到最后,在那个飘着桂花雨的秋日,被送入延寿宫的丹炉……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人的嘴脸,都历历在目,清晰得令人发指。
她记得,她是在入秋后被送进延寿宫的。
而现在,窗外的雨带着夏末独有的潮热与烦闷,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还绿得深沉。
离那场秋日的死祭,还有……三个月。
三个月。
一百天不到。
足够了。
苏凌衣缓缓睁开眼。
先前眼中的迷茫、恐惧、错愕与狂喜,此刻已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平静。而在那片死寂的湖面之下,燃起的,是足以燎原的滔天恨意与冰冷的、不计后果的决绝。
苏晚香?
不……那个名字,连同她的骨头,她的血肉,她天真的爱慕,一同被碾碎在了延寿宫那尊华美的丹炉里。是萧珏,是他亲手点燃了那炉火,将她烧成了灰,只为暖他自己冰冷的身体。
如今从地狱里爬回来的,只有一个叫苏凌衣的恶鬼。
一个……只为索命而来的恶鬼。
她抬起手,用一种近乎怜爱的姿态,轻轻抚摸着腕间那圈刺痛的香疤。那曾是耻辱的烙印,是恐惧的源头,如今,却成了她复仇的信物,是她与过去唯一的连接。
它在无时无刻地提醒她,所有的一切都是真的。所有她受过的苦难,都不能白白承受。
逃?
不,她不逃了。
逃到天涯海角,只要萧珏还活着,只要大胤的皇权还需要“药引”,她就永远是个猎物。更何况,苏家满门的血海深仇,她怎能不报?
活下去。
不惜任何代价,活下去。
然后,让那些曾将她推入深渊的人,一个一个,品尝比炼骨焚身更痛苦、更漫长的绝望。
尤其是……萧珏。
苏凌衣的唇角,在昏暗的雨幕中,勾起一抹冰冷而决绝的弧度,带着一丝近乎残忍的美感。
殿下,你的“药引”,回来了。
这一世,我为你精心调制的,将不再是续命的骨香。
而是催命的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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