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光终究还是刺透了厚帘,只是颜色灰蒙蒙的,带着彻夜暴雨后的阴郁与寒意。
周野的烧退了,留下的是更深的虚弱和一种劫后余生的钝感。他收拾着自己残破的外壳,动作迟缓却有条理,将那象征屈辱和破碎的红绳与钻石项链胡乱塞进口袋深处。临出门时,他脚步在玄关顿住,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坐在沙发里、肩缠厚厚纱布的我。那眼神复杂得像结了冰的墨潭,深处翻涌着昨晚的炽烈与此刻无措的冰凉,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
雨势转小了,却未曾停歇,空气湿冷粘腻。我们并肩站在公寓楼下等待叫来的滴滴车时,沉默像无形的茧包裹着我们。雨水沿着楼檐滴落,砸在地面小小的水洼里,发出单调的声响。
他撑开伞。黑色的伞面在他手中倾斜,稳稳地将我笼罩进干燥的庇护下,他大半个肩头却暴露在冰冷的雨帘中。那伞柄由硬质的合金制成,冰冷,硌人。
出租车后座逼仄依旧。他靠窗坐着,雨水在车窗上拖出迷蒙的痕迹,勾勒着他紧绷的侧脸轮廓。车子驶过一片被雨水浸泡、显得格外破败的城中村区域时,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砾打磨过:
“我爸......前天摔了。”
我心头一紧,侧目看他。
他的视线死死钉在窗外飞速倒退的、布满积水的灰色水泥墙壁和胡乱晾晒的衣物上,喉结滚动了一下:“工地上。塔吊挪预制板的时候,脚下那块临时搭的板子突然断了。”他顿了顿,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沉重的无力感,“盆骨骨裂,右腿......断了。得开刀上钢钉。”
雨刷器有节奏地划开玻璃上的水幕,发出单调的吱嘎声。车厢里弥漫着皮革和陈旧织物的混合气味,压得人喘不过气。
“医药费还没凑齐......”他低语着,每个字都显得异常艰难,“他死撑着说没大事......可我知道,我妈打电话的时候,都哭了......”他猛地将脸转向我这边,那双昨夜还盛满破碎爱意和恨火的眼睛,此刻只剩下铺天盖地的疲惫和一种被命运反复锤打后的钝痛,直直地、几乎带着控诉般望进我眼底。
就在这时,他动了。
不是激烈的拥抱,而是一个微小得几乎令人心碎的退缩与靠近。
他握着伞的那只手背,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冰凉的皮肤带着雨水的湿意,极其缓慢而小心地抬起来,轻轻地、轻轻贴在了我包裹着纱布的肩头伤口附近。
那触碰,轻得像一片羽毛坠落冰湖,带着试探的、几乎被水汽浸透的哀伤和一种无法言喻的、寻求支撑的依赖。他的身体甚至因此微微向我这边倾斜了寸许,形成一个脆弱的、寻求庇护的姿势。
紧接着,他低哑的声音,连同温热的呼吸,一起闷闷地撞进我身上那件昂贵的、面料挺括的Armani西装外套的纤维里,带着昨夜咬痕般的余痛,也带着令人心尖颤抖的茫然:
“学姐......”
“今天过后,我还能......叫你姐姐吗?”
这个称呼,昨夜被他亲手扯碎在愤怒与欲念的烈焰里,如今又被他从灰烬中小心翼翼地拾起,带着卑微的、几乎碎裂的祈求。它不再是单纯的身份界定,更像是一个求饶的标记、一条试图再次抓住的安全绳索——哪怕他知道这绳索或许早已千疮百孔。
指尖在手机屏幕冰冷的光下无意识地滑动,朋友圈的精致浮华滑过眼前,宛如一场无声讽刺剧。
指尖,停留在了许棉的头像。
那曾精心营造的、记录所谓“青梅竹马”情深的短视频,如今干干净净,一条不留。仿佛那些牵手的黄昏、分享的奶茶、望向镜头时甜腻的笑容,都只是泡影,被她亲手戳破,蒸发于无形的数据深渊。删除得如此彻底,不留一丝可供追溯的温存或悔恨的余地。只剩下那个精致的头像,像一块冷硬的墓碑,镇压着曾经喧嚣的谎言。
呵......抽身真快。切割得真是......利落啊。
手机在掌心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
通知栏清晰地跳出一条来自支付宝的转账信息。
【转账人:周野】
【金额:666.00元】
【备注:疯狗疫苗】
转账时间显示:就在三分钟前。
“666”——一个如同符号般刺眼的数字,带着互联网时代的廉价嘲弄。
“疯狗疫苗”——是昨夜他失控撕咬后血淋淋的自嘲,是对肩上那圈纱布最**的标注,更是对她此刻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最尖利的挑衅。
他将这份愧疚物化了,金额却卡在一个微妙的界限——不够支付真正的治疗费用,远低于我的手表价值,却又远超一顿平常的饭钱。带着一种混不吝的、破罐子破摔的“诚意”,试图用这种近乎残酷的自虐式玩笑,撕裂清晨那场炽烈纠缠后尚未凝固的、暧昧而脆弱的气氛。
手机屏幕的光,冷冰冰地映着我无表情的脸。
仿佛同时听见许棉躲在阴暗角落发出的、无声却怨毒的笑。
那扇沉重的镶铜大门在身后无声合拢,将江南庭院弥漫的昂贵香樟木气息隔绝在外。我踏进家中客厅,脚下厚实的羊毛地毯吸尽脚步声,只留下令人窒息的寂静。
壁炉上方悬挂的巨幅现代油画流淌着毫无温度的抽象色彩,空气中昂贵线香的余烬还在若有若无地飘荡。
顾沉舟就坐在那张意大利定制沙发里,长腿交叠,膝盖上摊开一份英文版的《华尔街日报》。熨帖的Polo衫勾勒出他从容不迫的肩线,下颌线条干净利落,如同精雕细琢的玉石。他微微抬眸,目光轻扫过我身上沾着地铁通勤尘埃的风衣下摆——那是我先前刻意为了掩盖周野气息留下的痕迹。嘴角随即弯起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疏离而精准,如同擦拭锃亮的瑞士钢表。
“谈妥了。”他指尖轻点报纸,声音平稳如无风湖面,“印尼那几处零散勘探点的收购框架,基本都框在他们心理价位下限百分之七。银汇那边评估报告下周出初稿,”他抬眼,目光温润,带着一丝适度的亲昵,“你父亲一直看好的银矿,不会让它流进别人口袋的。”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这还要仰仗林董在那边老朋友们的关系网。我们,打好配合就行。”
他巧妙地运用了“林董”而非惯常的“伯父”,精确地在“我们”与“林家”之间埋下一道无形的栅栏。他递给我一份文件,封面烫金的银矿图标像一只冷眼旁观的金睛。
我接过那叠冰冷的铜版纸,薄薄的纸张边缘锋利如刀。指尖的触感传来一种近乎刺痛的麻木。
“林夏?”顾沉舟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探究,目光掠过我的脸庞,“脸色有些苍白。昨晚......谈项目到很晚?”他没有直接拆穿我彻夜未归的事实,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带着寒意的探针。
“嗯,处理了些......棘手的遗留问题。”我避重就轻,将文件放在茶几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后续推进计划,你看着完善,细节我不过问了。”
他微微颔首,不再追问,只是端起那杯骨瓷茶杯,袅袅热气模糊了他镜片后锐利的审视。“许棉早上来过电话。”他轻描淡写地投下一枚炸弹,“很关心你,问需不需要......‘关照’一下美院新校区那边的某个项目进度。”他放下茶杯,杯底碰到水晶茶几面,发出清脆得近乎敲打神经的“叮”一声。
许棉。这个名字像毒蛇吐信,带着湿冷的恶意,瞬间缠上心头。
“她还特意提醒我,最近雨天路滑,”顾沉舟的语调带上一种奇特的、慢条斯理的温和,“让我多留心你的车。说是听说有几个手脚不太干净的学生常在你公寓附近转悠,”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臂看似自然地搭在沙发靠背上,却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压制感场域,他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手术刀,温和地悬停在我肩头那处被高领薄衫掩映、却依然隐现出一点特殊包扎痕迹的位置,
“......尤其是那个叫周野的男孩。”
“毕竟,”他唇角勾起完美的、无懈可击的弧度,如同Boucheron蛇形胸针上碎钻折射的冷光,精准地锁住我的眼瞳,“林伯父伯母最在意的,就是你的......‘个人安全’。”
“学生”、“男孩”、“手脚不干净”、“个人安全”......这些被许棉精心“转述”、再由顾沉舟这双薄唇温润吐出的字眼,如同淬毒的钢针,一根根扎进皮肉,精准地点燃心底混杂着屈辱和愤怒的岩浆。
许棉的“挑拨”,从来不是拙劣的叫嚣。她太知道顾沉舟的软肋在哪里——他表面从容下,对核心利益圈层一丝一毫可能沾染污点的“意外”所持有的病态洁癖;她也太清楚我的处境——我与顾沉舟之间那艘看似稳固的巨船,捆绑着多少条承载林顾两家利益的沉重缆索,一旦绳索被怀疑侵蚀、松脱......后果不堪设想。
她悄无声息地割开了那条名为信任的血管,把周野这颗带着“污浊”标签的石头,精准地投进了我和顾沉舟之间看似平静、实则暗藏无数利益礁石的危险海域。
我站在顾家大厅中央,肩胛骨下方那道被他利齿咬出的伤口隔着纱布开始灼烧般地抽痛,仿佛昨夜周野失控的撕咬与此刻许棉阴毒的离间、顾沉舟温润审视的目光重叠在一起,形成了三重绞索,缓缓勒紧脖颈。
窗外,又下雨了。
沉重的铅灰色穹窿低低压下来,雨丝冰冷而稠密,不是淋漓的倾泻,而是无孔不入的渗透,浸润着黑色的大理石墓碑、青灰色的地衣,以及所有站在墓园里的人冰冷而僵硬的心。
叔叔的葬礼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阴郁中举行。
黑色的伞林下,是肃穆沉默的人群,低沉的诵经声与雨丝打在伞面上的沙沙声交织,构成一曲凄凉的回响。我穿着最肃穆的黑色长裙,站在前排,雨水浸湿了裙摆,寒意顺着小腿往上爬。遗像上叔叔的笑容定格在虚浮的回忆里,那份被推入黄浦江淤泥深处的真相,像头顶这片永远也看不到晴光的乌云,沉沉地压在所有人心上。
一身量身定制黑色西装的顾沉舟站在我身侧略后一步的位置。伞微微向我倾斜,遮住了迎面吹来的冷风冷雨,他自己挺拔的肩线却暴露在寒意中。葬礼的整个过程,他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与支撑,不动声色地隔绝着不必要的寒暄和窥探。在众人散去,只剩下寥寥几位至亲时,他的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握住了我冰凉而颤抖的手肘。
“节哀。”他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大提琴的和弦,带着一股奇特的镇定力量,“后续的事情,我在查。”目光深邃,锐利地扫过我被雨水浸得泛白的面颊,“相信我。无论是谁,让林叔遭这个罪......结果不会好过。”
他口中的“在查”,带着掌控全局的笃定和权柄在手的分寸。那是顾家的能量和意志,冰冷、高效,不容置疑。这份承诺本该是沉重的依靠,可此刻落在我心里,却搅动不起半分安心。叔叔消失的方式太过诡谲,黄浦江混浊的江水吞没了多少秘密?而顾家的“在查”,这承诺本身就像覆在深渊之上的一张密织的网,究竟是捞起真相的绳缆,还是另一层需要代价的遮掩?
我微微颔首,抽回手,指尖冰冷地蜷缩进掌心。顾沉舟的手在半空中顿了顿,并未坚持。
葬礼结束。
车队在湿滑的公路上无声行驶,车轮碾过积水的声音像车轮碾过心脏。车子驶入别墅区森严的大门,沉重的雕花铁门在感应下无声滑开。车子停稳,车门打开。
就在我的脚步踏上自家门前冰冷的、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青石板台阶时,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了大门外不远处,那片精心修剪过、此刻却在雨幕中被浇灌得垂头丧气的巨大黄杨绿篱阴影下。
一个人影。
穿着洗得发白、淋雨后颜色深暗的牛仔裤和一件单薄的黑色连帽衫。他如同一尊雕塑,沉默地伫立在冰冷的、不断下坠的雨帘里。连帽衫的兜帽拉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紧绷的下颌线条,和一双透过雨幕死死盯住这边的眼睛。
是周野。
他站在那里,背贴着粗糙冰冷的石墙,身影被雨水淋得透湿,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执拗到近乎僵硬的躯干轮廓。浑身上下唯一的遮蔽是那件兜帽,却丝毫挡不住漫天席地的寒意。雨水顺着他额前凌乱的发梢,不断滴落,在下巴处汇成一道细流。
他没有靠近,没有试图敲门,甚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就只是站在那里,目光穿透厚重的雨幕与别墅大门精致的金属栅栏,如同钉子般钉在我的脸上。
一步,两步......距离从别墅前庭到绿篱外的他,不过几十步。那几十步的青石板路,湿冷而坚硬地铺在脚下。
他却像是被无形的锁链禁锢在了那个角落的阴影里。
他站着的姿势,像一个被弃置在暴雨泥泞中的、冰冷沉默的邮筒,固执地等待着早已没有希望的取信。
冰冷沉重的丧礼气息尚未在心底散去,此刻又被这门外无声的凝视塞得更加满满当当,透不过气。
我知道,他来了。不知何时开始,也不知要等到何时。
叔叔猝然长逝带来的巨大真空并未因葬礼结束而填平,反而愈发凸显。林氏集团内部暗流涌动,父亲的鬓角一夜之间添了更多霜白。叔叔失踪前经手的那些核心项目,特别是涉及到那几座关键银矿权的归属与后续勘探开发,成了利益重新洗牌与各方角力的焦点。
身为顾家继承人,顾沉舟的介入,在这个微妙的时刻,显得必要且具有压倒性的力量。会议室的灯经常亮到深夜。资料堆积如山,电脑屏幕上闪烁着复杂的矿脉走势图、现金流预测表和股权架构分析。顾沉舟坐在长桌主位,修长的手指在光滑的桌面轻轻点划,声音平稳而锐利,条分缕析,主导着讨论的方向。他带来的顾问团队高效且专业。
而我,作为林家长女,更作为被顾沉舟“名正言顺”扶持的对象,成了这些关键会议中不可或缺的身影。我必须参与每一个细节的复盘与决策。我的疲惫、我的沉默、我偶尔力不从心的恍惚,在那些精明的生意人眼中,都会被解读成默认或意志的体现。顾沉舟总能恰到好处地接过我的话头,将我可能露出的脆弱或疏忽不着痕迹地圆回。
“有沉舟在,这事才能不烂尾,不至于被别人钻了空子。”父亲在一次午餐时轻叹,语气里的依赖和庆幸不加掩饰。
这依赖,是一根沉重的绳,将我更深地捆在他身边。
频繁的接触,会议室里并肩而坐的身影,他在众人面前对我自然而然流露的、带着掌控意味的亲近与支撑......所有在旁人看来象征着紧密同盟与未来结合的细节,都透过冰冷的网络或者他人的口舌,传递到了另一个人的手机屏幕上。
别墅区夜晚森严的宁静偶尔会被发动机低沉的轰鸣撕裂。
有时是我坐着安排好的车驶回,有时是顾沉舟那辆低调但线条冷硬的宾利停驻片刻又悄然离去。每一次车灯光柱的扫过,每一次铁门开启闭合的低沉机械摩擦声,都像一根细小的针,反复刺激着某个在暗处早已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深夜,毫无预兆地,手机屏幕会在床头柜上突兀地亮起。
亮光划破卧室内令人窒息的黑暗。
一声震动,冰冷地打在神经末梢。
我点开那个熟悉的抖音图标。
一个简单粗暴、直指人心的标题:“今晚心情蹦迪。”
视频里,周野那张熟悉的脸在暧昧模糊的滤镜下,带着几分陌生的、刻意营造的痞气和满不在乎。背景是光线混乱、充满廉价迷离感的KTV包间角落的某个镜头特写,音质嘈杂得刺耳。他对着手机镜头,用力唱着口水歌曲里那句最恶俗、带着**性暗示的挑逗歌词:“小姐姐,你的美眸让我疯狂,快来靠近我,别让我的心流浪。”
咬字刻意油腻,眼神带着表演性质的轻佻迷离。
下一秒,画面切换。不再是他那空旷小出租屋冰冷的天花板。
而是一个灯光暧昧不清、背景模糊但明显能看出是一间充满廉价迷离感的KTV包间角落的镜头特写。音质嘈杂刺耳。
镜头晃动着,掠过桌上堆满的空啤酒瓶和凌乱的果盘,最终聚焦在几个穿着**短裙、妆容浓艳的年轻女孩身上。她们对着镜头笑得肆无忌惮,眼线和闪粉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廉价而刺眼。其中一人,一个染着夸张金色卷发超大美瞳的女孩,笑嘻嘻地对着镜头比了个心,故意凑近周野,脸几乎要贴在他对着话筒的嘴唇上。
周野勾着一边嘴角,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带着恶意的光芒,将话筒指向那个金发女孩。
他坐在那虚假喧嚣的光影里,被廉价的香水和酒精气味包围,用最轻佻、最烂俗的方式,表演着一种拙劣而具有攻击性的“快乐”。每一次话筒的扬起,每一次与那些陌生女孩刻意贴近的镜头,都在冰冷的屏幕这头,掀起惊涛骇浪。
我忍无可忍拨通了电话,听筒里传来震耳欲聋的背景音乐和那些女孩尖锐的笑声,刺得人耳膜生疼。
“周野!你到底在干什么?”我的声音在雨夜里绷得像根即将断裂的弦。
“开心啊!”他的声音从那喧嚣背景里传来,带着刻意的、拔高的音量,充满了令人齿冷的放纵,“跟朋友们出来玩玩不行吗?林大小姐也有兴趣指导一下底层人民的娱乐方式?” 语气里的尖锐和讽刺不加掩饰,带着浓浓的酒意和更深的自暴自弃。
“我不理解你?是!我他妈是不理解!”他的声音陡然拔高,穿过嘈杂的背景,像淬毒的刀片刮擦着耳膜,“我理解不了你嘴里说着‘处理’,理解不了你说一切‘为大局’!理解不了你天天和他顾沉舟坐在一个屋子里,他拍板你点头的样子!” 那压抑了太久的不满和猜疑终于爆发,“林夏!藕断丝连就是藕断丝连!你那根丝,是不是还缠在顾沉舟手上扯不断?”
“那你呢?”我被他的质问刺得心头发堵,声音也冷了下来,“你跟这些女生......这又算什么?”
“算什么?”他嗤笑一声,带着浓浓的破罐破摔的恶意,“算什么重要吗?我算什么?你顾沉舟算盘上的一个珠子?那我算什么?!”
信号仿佛中断了一瞬,只剩下电流刺耳的沙沙声。
“......珠子?” 我的声音滞涩干枯。
电话那头也沉默了片刻,只有震耳欲聋的背景音在继续喧嚣。半晌,他那带着酒意、疲惫而喑哑的声音才缓缓传来,每一个字都像浸透了冰渣:“林夏,你看清楚,我们是两个世界里的人。你住的那个地方,围墙比我住的天花板还高。我连站在你家门前的资格,都要用......用被你圈养的忠诚来换吗?还是说,我连站在门外淋雨的这点骨头,也算是我欠你林家的?”
冰冷的雨水敲打在卧室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蜿蜒扭曲的水痕不断滑落,模糊了窗外森严庭院的轮廓,也模糊了手机屏幕刺眼的光亮。
三天了。
葬礼那日冰冷彻骨的雨,不知疲倦地下了三天三夜。这座城市的排水系统在哭泣,街道化为浑浊的河流。别墅区里,精心打理的草坪浸泡在泥水里,名贵的观赏灌木被打得枝叶零落,一片狼藉。空气湿冷得能拧出水来。
别墅雕花大门的厚重木质被雨水浸透,色泽深暗。门两侧高耸的欧式路灯在瓢泼大雨中散发着昏黄模糊的光晕,只能照亮门前一小片湿漉漉的青石台阶。
那个黄杨绿篱下的角落,依然伫立着那个身影。
连帽衫早已湿透成深黑色,紧紧裹在身上,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神情。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背脊似乎被持续三天的雨水和低温压得不再那么挺拔,带着一种沉默的疲惫,但脚像生了根,固执地钉在那片积水的地面上。
他像一个被遗忘在此的、冰冷的界碑。
厚重的橡木大门无声地打开了一条缝。
顾沉舟撑着一把巨大的黑色雨伞,从容不迫地走了出来。伞骨精良,在狂风暴雨中稳稳撑开一片干燥的空间。他步履沉稳地踏下台阶,走向街对面。
昏黄的路灯光穿过密密匝匝的雨帘,将他的影子拉长,又在地上模糊的水洼里扭曲晃动。雨点砸在他的伞面上,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噼啪声。
他在距离绿篱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住。
两束目光在空中碰撞。
伞面之下,顾沉舟的面容在阴影和雨幕的模糊中有些看不真切,但那眼神,冰冷、锐利,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嫌恶,如同看着一滩污秽的泥水。
周野的身体猛地绷紧。雨水顺着他苍白的下颌和握紧的拳峰不断滴落。
顾沉舟并没有走近的意思,他只是站在那方寸干爽之地,目光扫过周野脚下那滩浑浊的积水和他湿透发皱的鞋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那目光如同一把精确的手术刀,毫不留情地切割着周野早已被雨水泡透的尊严。
没有任何言语,却已足够表明立场。
一瞥之后,顾沉舟已无兴趣多停留一秒,优雅地转身,雨伞划过一个冷淡的弧线,朝着别墅大门方向稳步离去。
砰!
厚重大门在顾沉舟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面肆虐的风雨和那个角落里的身影。
周野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另一个世界壁垒的冰冷大门。雨水流进他的眼睛里,冰冷刺痛。顾沉舟那冰冷嫌恶的一瞥,如同最后一根稻草,碾碎了他心底某些坚守的东西。胸膛剧烈起伏,一股夹杂着屈辱、愤怒和彻底失控的火焰猛地炸开!
“操!”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怒吼猛地冲出喉咙!如同困兽濒死的咆哮,瞬间撕裂了滂沱雨声构成的连绵噪声!
砰!
他一脚狠狠踹在身旁冰冷的、湿漉漉的金属路灯杆上!沉闷的撞击声被狂暴的雨声瞬间吞噬,只有脚下的积水面剧烈地震荡开一圈混浊的涟漪。
那裹在湿透连帽衫下的身体,如同紧绷到极限的弓,剧烈地颤抖着。指关节捏得咔吧作响,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冰冷的皮肉里。三天三夜积蓄的疲惫、寒冷、被无视的绝望、顾沉舟羞辱性眼神带来的屈辱感......所有情绪混合成一片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怒涛!
别墅二楼一间卧室的巨大落地窗窗帘猛地被拉开,我站在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玻璃后面,心脏被楼下那声怒吼撞得几乎停滞。
透过布满扭曲水痕的厚玻璃,我看到那个角落里,周野猛地抬起了头。
兜帽因他剧烈的动作滑落下去,雨水瞬间浇打在他苍白而布满痛苦戾气的脸上!他的眼睛,在昏黄模糊的路灯光线里,亮得骇人,像两簇被彻底点燃的、要将一切都焚烧殆尽的幽暗火焰。
那目光穿透迷蒙的雨帘和冰冷的玻璃,死死地钉在站在窗后我的脸上。
隔着雨幕,隔着窗户,隔着阶层的天堑,那眼神里只剩下被彻底激怒后的、纯粹的、想要燃烧一切的狂乱。
下一秒,他像一个被愤怒完全驱动的、丧失理智的影子,猛地朝我这边冲了过来。
他的身影在漫天席地、被别墅灯光染得更加诡异的雨帘中,裹挟着狂怒的风声,不顾一切地冲过那片积水的草坪,踏碎被雨水打落的残枝败叶。
砰!砰!砰!
拳头裹着风声和雨水的湿冷,沉重地砸在别墅厚重的一楼外墙上!沉闷的撞击声,一声紧跟着一声,带着毁灭般的节奏,震撼着冰冷的砖石结构!
声音闷雷般穿透墙壁传进室内。
“开门!!!”嘶哑到破音的吼叫混合在猛烈的风雨声里,如同受伤野兽最绝望的哀嚎,“林夏!!!你给我出来!!”
“你在里面干什么?!啊?!跟他在里面干什么?!” 每一句质问都如同鞭子,抽打在被雨水泡湿的空气里,“出来!你给我说清楚!”
佣人惊恐的面容在客厅光影交错的边缘闪过。别墅区巡逻车警惕的红蓝色灯光刺破雨幕,由远及近,在远处的道路尽头闪烁。
再也无法忍受!
猛地扯开身上的薄毯,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疾步冲向房门,拉开,脚步几乎是用跑的冲下楼梯,冲向玄关,那扇雕花的厚重大门被我一把从内侧拉开,冷风裹挟着磅礴的大雨如同找到宣泄的洪口,瞬间汹涌灌入,冰冷刺骨的水汽夹杂着泥腥味和疯狂的气息扑面而来。
周野举在半空、似乎想要砸向窗户的拳头僵在半空。他浑身湿透得如同刚从水中捞出,额发粘在惨白的面颊上,水珠不断顺着他锐利的下颌线条滴落。那双眼睛里燃烧的怒焰在我出现的一瞬间似乎闪烁了一下,被惊愕短暂覆盖。
就在这一刻,没有任何预警。
“唔——!”
我伸出手,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狠狠抓住了他湿透、冰冷、还在剧烈颤抖的手腕!指甲深深陷入他冰冷的皮肉。
“跟我来!”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破碎边缘的命令,不容置疑!
不等他有任何反应,我猛地将他从那片泥泞的、被雨水彻底淹没的花圃里往外拽!
冰冷的雨水如同密集的钢针打在脸上身上,瞬间模糊了视线。别墅内透出的暖光像金色的牢笼,将我们身后那片暂时的庇护和阶层的象征抛在身后。
花园冰冷的小径上,积水冰冷刺骨。
我拽着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到不远处一株巨大的、在暴雨中枝叶狂舞、树冠像一片绝望的黑色岛屿般的广玉兰树下。
粗壮的树干勉强为我们挡住了一部分倾泻而下的雨水,但也仅仅是杯水车薪。冰凉的雨水还是顺着浓密的叶子缝隙不断砸下。
刚一站稳,手腕上传来一股巨大的反抽力量!
“松开!”
周野猛地甩脱了我的手!
力道之大,将我甩得踉跄后退,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粗糙的树干上!肩膀的旧伤处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他像只被彻底激怒的豹子,身体前倾,胸膛剧烈起伏,充斥着雨水、愤怒和酒精(或许还有)的气息喷在冰冷的空气里。
“满意了?嗯?”他的声音破碎,充满了自嘲的毒液,“终于能近距离看看你圈养的小狗是如何发疯的?还是说,想看看他是不是还像条狗一样听话?!”
“圈养?”我的声音被雨水打得冰凉,同样带着被逼到极限的怒意和难以言喻的疲惫,“那是什么地方?是我家!你以为顾沉舟天天往那里跑是因为什么?!因为他想看我?!他在帮我查我叔叔!查我叔叔是怎么被沉到黄浦江底不见天日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混着雨水冲出眼眶,声音尖锐,“我的亲叔叔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我爸一夜老了十岁!公司里多少人等着看林家的笑话?等着分那块肥肉!你告诉我,这个时候,除了他顾沉舟,还有谁有那个力量去追查?去稳住局面?!还有谁?!”每一句质问都像重锤砸在冰冷的空气里。
“这就是理由?”周野的脸上雨水和愤怒扭曲着,眼睛赤红,“所以这就是你必须天天贴在他身边的理由?牺牲感情?”他指着别墅的方向,手指因激动而剧烈颤抖,“用自己去稳住他?啊?”
“我没有卖自己!”我朝他吼道,雨水呛进了喉咙,“我没有!”
“哈!没有?!”他像是听到了世上最荒谬的笑话,发出一声短促刺耳的笑,充满了苦涩和绝望。“那你现在出来算什么?”他的眼神凶狠地锁住我,“你觉得你他妈现在这样站在这里淋着雨跟我吼,就是清白了?就什么都没牺牲?!”
他突然上前一步,巨大的阴影和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一把抓过被他甩在泥泞地上的、浸满水的黑色雨伞——那是刚才他从顾沉舟出现那个地方出来时,不知是丢弃还是滑落的。此刻,那把代表另一重庇护的伞,被他用一种近乎毁灭的方式猛地甩开!
沾满污泥和水珠的伞骨在暴雨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然后,他双手猛地抓住我同样被淋得湿透的肩膀!指节用力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林夏!”
他低下头,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梁滴落在我的脸上,冰凉的触感下是那双燃烧着痛苦火焰的眼睛,带着一种要将我灵魂都看穿的绝望穿透力,嘶吼着那个尖锐到骨髓的问题:“你以为当个人质就不算牺牲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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