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叶坠落的轨迹像把碎金剪刀,斜斜裁开暮色。我的华伦天奴高跟鞋碾过满地斑驳,听见身后那辆哑光黑宾利碾过减速带时,轮胎与柏油路面发出黏腻的告别声。我数着南门第三根灯柱投下的菱形光斑,忽然意识到这是今年第八次相亲局——那些镶着金边的夜晚,总在某个瞬间显露出锈蚀的底色。
"林小姐对当代艺术感兴趣?"四十岁的秃头私募经理隔着水晶吊灯问我,雪茄灰簌簌落在GUCCI领带上。我望着旁边周野的背影,他正倚着共享单车刷手机,卫衣帽子兜住半张脸,像株被雨水浇蔫的蒲公英。
没错,这一次,我让周野扮演表弟陪同我一起参加了相亲局,见了这秃头的私募经理。
"略懂一二。"我听见自己用训练有素的声线回答,指甲掐进掌心。内心对这一次相亲会的不满,此刻都化作餐盘里融化的干冰,腾起袅袅白雾,模糊了对方腕间江诗丹顿的刻度。
私募经理离开后,我和周野留下来说话。
"林姐值得更好的。"周野低头盯着开裂的表带,仿制卡西欧的塑料壳在路灯下泛着可疑的蓝光。我数着表盘上脱落的夜光涂层,忽然想起高三那年,我把省吃俭用买的真力时送给初恋时,对方也是这样盯着表盘:"这么贵的东西,我配不上。"
梧桐叶落在周野肩头,像枚褪色的邮票。她伸手想替他拂去,指尖却触到卫衣内层起球的线头。这个穿帆布鞋的男孩,他竟然说"值得更好"?
"表弟,你见过更好的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比秋夜的风还轻,往事如潮水略过脑海。
那年班级合唱比赛的后台,初恋把真力时塞回我掌心:"你总在比较,林夏。比较家世,比较成绩,现在连施舍都要比价格。"我看着对方转身时马尾甩出的弧度,忽然想起物理课讲过的熵增定律——所有秩序终将走向混乱,就像我和他年的情谊,在某个蝉鸣聒噪的午后突然裂成两半。
"我见过。"周野的声音把我拽回现实。他弯腰捡起那片梧桐叶,叶脉在路灯下像掌纹般清晰,"今天见到了,感谢林姐带我通过相亲局感受上流社会。"他忽然笑了,虎牙在夜色里闪着狡黠的光。
我跟着笑起来,笑到眼角泛起凉意。我们就这样并排骑着共享单车,任由夜色把影子拉长又揉碎。经过24小时便利店时,周野跳下车买关东煮,塑料杯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睫毛上的霜。
"林姐,接着。"他抛来一串鱼丸,竹签在空中划出银亮的弧线。我手忙脚乱接住,烫得差点松手,却听见他说:"你看,有些东西就该用接的,不能端着。"
我们坐在马路牙子上分食那串鱼丸,霓虹灯在关东煮汤汁里氤氲成彩虹。我数着周野睫毛上的水汽,忽然明白那些相亲局上的江诗丹顿、宾利车标、私人游艇,不过是镀金的牢笼。而此刻共享单车座上的温度,画室里未干的松节油,还有这个男孩卫衣上洗不掉的颜料渍,才是真实可触的星辰。
共享单车再次启动时,我的后座载着整个秋天的晚风。周野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车铃在夜色里叮铃作响。
一个月后,学校派我和周野一起去无锡出差。高铁钻出隧道时,夕阳正把太湖染成调色盘打翻的残局。我望着玻璃上重叠的倒影——周野的卫衣帽子歪在脑后,露出后颈处未洗净的靛青色颜料,像道倔强的胎记。学校派我们来考察非遗拈花湾,此刻却成了困在双床房里的两只刺猬。
由于学校经费只给了500块钱住宿费报销额度,而我又不想自费出钱住两间五星级酒店,最后我便和周野协商住了一间双床房。
“林姐放心,我睡觉老实得像具尸体。”周野把行李箱甩上金属床架,帆布鞋在米色地毯上蹭出灰痕。我数着他T恤下摆脱线的针脚,默默把备用枕头码成楚河汉界。夜灯是暧昧的帮凶,将他的影子投在我这侧墙纸上,随着中央空调的嗡鸣轻轻晃动。
凌晨三点,我听见窸窣的塑料声。周野跪坐在我的梳妆台前,指尖正挑起我行李箱里遗落的SK-II面膜。月光透过纱帘给他镀了层银边,像博物馆里偷跑出来的希腊少年雕像。
"周野!"我猛地坐起,蚕丝被滑落腰际。他转头时面膜精华液正顺着下巴滴落,在锁骨处汇成闪光的溪流。
"就借用学姐面膜三分钟。"他眨着无辜的桃花眼,把面膜往脸上拍打的动作熟练得令人心惊,"最近空调太干,鼻子爆皮了。"我盯着他泛红的耳尖,竟消气了。
面膜揭下的瞬间,周野突然翻身,发梢还沾着玫瑰纯露的香气。"其实学姐比江疏影好看。"他声音闷在枕头里,像团未成形的云。我数着他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阴影,听见自己心跳撞碎在胸腔里,如同太湖石被浪拍打的声响。
"你见过江疏影本人?"我故意让语气结了层冰,却看见他床头柜上摊开的《当代电影》杂志,采访页折角处正是她戴着真力时出席活动的照片。
"在电影院见过。"周野忽然支起上半身,面膜包装纸在他指间沙沙作响,他忽然笑了,虎牙在夜灯下闪着狡黠的光。
酒店的红灯在黑暗中明明灭灭,像颗不安分的心脏。
我望着天花板的水晶吊灯,忽然想起刚和周野认识那天。那时我也没想过,竟然半年后会和他同住一个酒店。
返程高铁驶过常州时,周野突然拽着我冲向餐车。"还有十分钟到站!"我盯着手机导航上的小红点,却见他扫码打开《原神》界面:"教你怎么抽雷电将军。"他教我调整圣遗物搭配,指尖相触时列车突然钻进隧道,黑暗中他的声音带着奇异的温柔:"往左滑,对,看准元素爆发时机……"
窗外掠过江苏的星空,像被谁随手撒了把碎钻。我数着他睫毛在屏幕蓝光里的颤动,忽然意识到那些标好价格的相亲局,那些江诗丹顿与宾利车标,此刻都成了褪色的胶片底片。而这个用着我SK-II面膜的男孩,这个连高铁都会坐过站的傻瓜,正用他独有的方式,在我生命的画布上涂抹着未完成的星图。
"林姐。"他忽然抬头,鼻尖几乎蹭到我发梢,"你看这个成就——'跨越星海的相遇'。"列车员报站声与游戏音效同时响起,我看见他瞳孔里跃动的光点,像极了那年画室天台上,初恋教我辨认的夏季大三角。
我们拖着行李箱在无锡东站狂奔时,周野的帆布鞋踩碎了一地月光。他举着手机导航,卫衣下摆被夜风鼓起,像面倔强的帆。我数着他后颈处新冒出的青色胡茬,忽然想起那个相亲局结束后共享单车上的夜晚,想起所有被我们命名为"意外"的必然。
"周野。"我拽住他衣角,看着他转身时扬起的发梢,"快点。"
他愣在原地,夜灯将他影子拉得很长。远处传来末班地铁的轰鸣,像条银色的鱼游过漆黑的隧道。
活动室窗外的梧桐树开始落叶时,我数清了周野卫衣袖口的起球数目——十二颗,每颗都像未盖章的邮戳,记载着某个清晨他攥着豆浆杯等在宿舍楼下的身影。
"林姐趁热喝。"他总把纸杯塞进我手里,杯壁的水汽在他掌心洇出浅粉的掌纹。我数着杯身上印刷的"现磨豆浆¥8",直到发现他转身走向自动贩卖机,扫码声清脆得像某种暗号。
第二十八天暴雨突至,我撑着伞追到食堂后门。雨幕把世界浇成褪色的水彩,周野正把最后一袋豆浆塞进怀里,塑料包装在他胸前鼓成透明的茧。
"周野!"雨声吞没了我的喊声,他骑车的背影晃了晃,帆布鞋踩进积水潭。我追着那抹残影穿过长廊,看见他正用体温焐着豆浆袋,发梢滴下的水珠在瓷砖上绽开细小的花。
"你给自己买的是1.5的袋装?"我惊讶于周野的举动。
"林姐恐怕不知道美团红包满9减3,两杯现磨更划算。"他抓起手机划拉锁屏。
雨声突然变得很遥远。我数着他睫毛上的水汽,想起这些天豆浆杯口凝结的细小水珠,总在某个瞬间折射出彩虹。他会在雨天把豆浆藏在卫衣里,会在寒潮来临时多绕两条街买红糖味,却从未提过自己喝的是最便宜的袋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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