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试探
暮鼓声歇,华灯初上,映得夜空亮如白昼。
“李阁主真是好雅兴,今日特意邀本王来醉花楼,所为何事?”
远方一道清冷的嗓音穿透满堂喧嚣,原先正漫不经心把玩白玉骨扇的手指倏然停顿,倚在栏杆旁的青色身影微微一动,转过身来的同时,唇角勾起一抹浅笑:“王爷,您可算来了,叫我好等。”
眼前之人正是万事阁阁主,江湖话事人,李书颍。
沈宁远轻嗤一声,自顾自撩袍落座,执壶斟了杯热茶:“直说罢,可是江湖又起风波,才让你这般着急寻我。”
扇柄不轻不重地敲在掌心,李书颍倾身向前,压低嗓音:“王爷料事如神,此次邀约实为李某想与王爷商讨对策……因为此事,与宫中一位大人物有关。”
“谁?”
“您认识的,”李书颍扇面轻摇,眼底闪过狡黠的光,“赵氏,赵贵妃。”
沈宁远举杯欲饮,闻言动作微滞,茶汤入口,却被那股涩意惹得眉宇一拧:“是赵氏,还是赵贵妃?”
李书颍神色一肃:“二者皆有。”
“这赵贵妃表面大智若愚,实则阴险狡诈得很,近日江湖几起风波,背后都藏着她的影子,”扇面半掩唇边,李书颍凑近耳语,“王爷,您还要继续查么?”
沈宁远垂眸凝视杯中沉浮的茶叶,袖袍掩唇,偏头闷咳几声后,看着袖口飞溅上的星星血点,忽而轻笑:“你当真认为,能如此迅速集结与万事阁抗衡的势力,凭藉深宫妇女一人之力便能做得?”
李书颍桃花眼微眯,神情担忧:“王爷的意思是……”
“替本王查一人。”沈宁远从怀中取出一支银簪步摇,在对方惊诧的注视下轻轻置于案上,眼底染上一层凝色。
“赵贵妃只是个幌子,这支步搖定能替我等揭開背後真相……若本王没猜错的话,赵氏所谋之事,恐怕远不止搅乱江湖这么简单。”
……
上巳之时,霜雪渐融,万物复生。
为祈求皇室子孙绵延、国泰民安,以钦天监为首的朝廷重臣需与皇室一同举行一年一度的祭祀大典,慕笙等人作为钦天监官员皆被列于同行名单中。
沈宁远身居皇室,亦需亲临。
反倒是集圣上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赵贵妃,却借口身子有恙,不便参加,故而成为唯一缺席的妃嫔。
慕笙和沈宁远相隔不过五步之遥,目光偶然相触,又极有默契地各自移开。
过去对沈宁远的态度,慕笙只愿能避开此人越远越好,可若想扳倒赵贵妃、寻回阿姐,她必须用尽一切手段达成目的。
鉴于前几日沈宁远在坤宁宫中无端现身,甚至主动包庇自己的举止,慕笙怀疑,外人眼中一向置身世外、闲散逍遥的宁王爷,实际上也在筹备着什么不为人知的计划。
正巧赵贵妃本人不在,给了她一探虚实的机会,究竟对方接近赵贵妃的用意为何,究竟是敌,还是友。
慕笙状若无意地盯着斜前方沈宁远削瘦的背影,此时一道极低的交谈声自后方响起,她悄然竖起耳朵,仔细倾听。
“……简直荒唐!那宁王竟如此不把国运大事放在眼里,昨夜还前去醉花楼饮酒作乐!要知道祭祀大典前夕需得静心斋戒,以示虔诚,如此行径……”
“唉……要是当年陛下知晓自己的宅心仁厚终究错付,恐怕只会比现在更加心寒呐。”
“邱侍郎所言极是,传闻宁王为家国大义只身一人剑挑北疆大军,如今经脉寸断成了废人,却宁可终日沈缅酒色,实在可笑!”另一人偏头朝地面啐了口唾沫,奚落间带着无端怨怒。
慕笙不禁在心底发出一声耻笑。
皇帝本人尚未表态,这群忠心耿耿的朝臣们倒是率先发难起来了,煞是可笑。
于此同时,待身边同僚将端在手中的太牢置于桌前,尖锐的嗓音随着礼乐响起的那刻响彻天际。
“圣上驾到——”
原先还在交头接耳的百官们听闻首领太监的声音,纷纷偏头噤声,垂手而立,将目光投向天坛前方,神情严肃。
年轻的帝王身着玄色祭服,广袖在行走间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稳步登临天坛至高之处,接过礼官奉上的祝文后,沈声颂念。
“敬告昊天,诚心祈求,保我江山稳固,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直至祝文尾声,只见皇帝双手捧起祝文,跪于天坛前方,高声说道:“伏望苍天垂听,佑我大靖。”
话音落下后,慕笙随着众人的向天坛的方向恭身行礼,就在此时,慕笙猛然抬首,惊觉一股阴冷的气息正自他们脚下快速逼近,一声惊喊自人群里倏然炸开。
“刘侍郎!”
稍不留神,一缕灰黑烟雾从金砖缝隙悄然窜出,她下意识避开,却为时已晚,只见黑雾迅速钻进藏于袖袍底下的掌心,最终归于寂静。
“快!快宣太医!”其中有人尖声喊道,众人才纷纷露出大梦初醒的神情,连忙动身。
慕笙看着皇帝逐步走下天坛,向首领太监的方向手臂微抬,对方福至心灵微微颔首后,尖细的嗓音穿透骚动不安的空气:“肃静!”
声音虽然不大,却有效控制了眼前的混乱,原来面露惊恐的百官纷纷强行镇定下来,垂首躬身,不敢再妄动一步。
尽管眼前年轻帝王仍旧神色淡漠,然周身散发的气势却令朝臣们皆不敢大喘气,只得谨慎地用眼神彼此交流。
“陛下,”首领太监躬身低语,“太医院使已在路上,您看这祭祀……”
“典礼暂停,一应事宜暂由钦天监监正与刑部尚书代为处理,”看着一旁欲言又止的首领太监,皇帝眉目半垂,思虑片刻后,低哑的嗓音传入众人耳中,带着一种不近人情的冷漠,“尚未查清真相前,诸位爱卿不得擅离。”
说完后,锐利如刃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全场,带着审视与警告的意味,最终停在刑部尚书身上。
刑部尚书垂着脑袋,面色惶恐地走向前,向眼前的皇帝拱手道:“臣……遵旨。”
随后便转过身去,将指尖往倒在地上的刘侍郎探了探鼻息,随后倒抽一口气,颤颤巍巍地向一旁面色冷峻的皇帝再次作揖,低声说道:“陛、陛下……刘侍郎他……他已谢世了……”
不安的低语声像是一滴浓墨,在人群中迅速渲染开来。
慕笙双目圆睁,瞪着早已僵硬的身躯,满脸不可置信,全身冷的恍若坠入冰窖。
前脚才刚从鬼魂口中得知刘侍郎是唯一一个知晓慕瑶阿姐失踪真相的人,后脚就死于非命。
莫不是赵贵妃为了灭口,差人使的恶毒伎俩?
“我怎么记得这刘侍郎身体健朗,正值壮年,怎会突发意外?”
“难不成是他杀?”
“荒唐!谁敢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刺杀礼部侍郎?定是有人触怒天道,降下惩处以儆效尤!”
“肃静!肃静!御前失仪者,杖责数十!”眼看皇帝面色越发不善,首领太监连忙高声喊道。
此话一出,天坛上霎时死寂,连风掠过枯叶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慕笙悄悄抬眸,余光忽而瞥见前方的沈宁远,只见他静静伫立在原处,向着天坛上方缓缓飘动的五方旗,若有所思地眯起眼睛。
片刻后,沈宁远自人群中缓步走出,袖袍微动,双手抱拳,朝皇帝的身前躬身一揖:“臣,斗胆请皇兄准允,向监正大人讨教一事。”
沈宁远与慕笙愣然的目光对视一眼后,再次将目光转向面色越发难看的监正,轻笑一声:“监正大人知晓,本王在星象方面虽有不足,但在堪舆上却颇有天赋,恳请监正大人回答此问,这五方旗……缘何全是反向设置?”
此话一出,天坛无数双眼睛全数转了过来,不论是带着恶意、探究的目光,皆如芒刺在背,深深扎在钦天监同僚们的脊梁骨上。
如今的天坛,正上演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
皇帝上下打量着天坛上的旗帜,唇边微动,低声呢喃: “钦天监。”
监正闻言,猛地伏地,急声道:“祭祀一应流程、布置,皆由礼部与钦天监共同核定,方位更是经过反复勘验,绝无可能出错!求陛下明鉴!臣、臣当真不知情呐!”
“陛下,”慕笙深吸了一口气,毅然踏出步伐,朝向监正走去,躬身行礼,“臣女亦有一问,斗胆请圣上准允,向宁王爷提问。”
首领太监一愣,面带担忧地看向面无表情的年轻帝王,却听他发出一声微哑的低笑后,点头说道:“允了。”
慕笙连忙拱手作揖:“谢陛下!”
语毕,慕笙朝沈宁远走去,抬手指着一张青色旗,郑重地问道:“宁王爷可知,今日这风向究竟吹的是东风?亦或是西南风?”
沈宁远端祥片刻:“东风。”
慕笙微微一笑:“王爷此言差矣,实际上这风向,是所谓的回南风,前几日,与京城挨得较近的隅州下了一场狂风暴雨,因而造成周围地区风向的改变,而王爷您说的设置不当,不过是因为混乱的风向导致。”
沈宁远偏头咳了几声,挑眉反问:“既如此,刘侍郎之死,慕司晨又如何看?”
“王爷站得比臣更近,难道未曾看清刘侍郎因何故去?”慕笙冷声反诘。
此时首领太监匆匆禀报:“陛下,太医院使到了。”
皇帝略一颔首,院使即刻上前验看,只见他翻开刘侍郎眼睑,探其颈脉,面色渐沉。
“回禀陛下,”院使起身拱手,声音严肃,“刘侍郎面色青黑,七窍皆有血痕,乃中毒之兆。”
说着,甫又抬起僵硬的手腕,将刘侍郎青黑的指尖展示于众,肃然道:“此毒凶险,必是接触外物所致,请陛下彻查,严惩恶徒!”
“中毒”二字在群臣间激起无声骇浪,众人神色各异,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那面色苍白的钦天监监正,又扫过神色淡漠的宁王,最后汇聚于皇帝本身。
礼部尚书忽上前低语:“陛下,臣曾见刘大人在典礼前扶起被风吹倒的五方旗,兴许此毒正是下在五方旗上。”
皇帝冷声质问:“监正,你还有何话说?”
监正叩首不止,声似泣血:“五方旗乃是昨日臣亲自查验,绝无问题!定是有人暗中做手脚,欲加害于臣,求陛下明鉴!”
能在大典前夜潜入祭坛改动旗帜、布下剧毒,此人必对典礼流程及宫中侍卫部署极为熟悉。
慕笙心想,顺势走向前去,再次开口:“臣女以为,当务之急是彻查近日所有接触过祭坛布置,便能查出毒药的源头。”
“甚好,”皇帝罕见地露出一丝笑意,吩咐首领太监,“传刑部尚书,取下五方旗,并将所有出入天坛的官员名录送交大理寺。”
话音未落,身后骤然响起惊呼,炽热火光自天坛上方轰然炸开。
“走水了!走水了!”
“快护驾!”
慕笙瞳孔一缩,眼见天坛陷入火海,下意识前冲,却被一人牢牢拉住手臂,温热的吐息拂过耳畔,激起一阵战栗。
“慕司晨,”沈宁远哑声喝道,苍白的病容上露出一丝薄怒,“你不要命了?”
“下官的小命应当和您无关吧?烦请放开,王爷。”慕笙轻声说着,带着狠戾的气势将手臂从沈宁远的禁锢扯出来,稍稍退后半步,站在监正身前,神情戒备。
“这下可真是死无对证了……完了!全完了……”跪于地面的监正神情灰败,绝望呢喃。
不,她还没能找刘侍郎问清楚阿姐的事情,只要神魂没有消散、只要是遭人谋害就会化作冤魂,那么一切都尚未结束!
“死无对证,未必无处可查,”慕笙低语,随即转向被侍卫护在身后的皇帝,躬身请命,“请陛下准钦天监将功补过,协查此案!”
皇帝眸色深沉,徐徐扫视众臣,声音听不出喜怒:“此案疑点重重,刑部、礼部、钦天监须协力查办,若有查明者,朕必重赏。”
“臣等遵旨!”刑部尚书与连忙出列的礼部官员齐声应道。
……
“多谢慕司晨方才相助,”监正长叹一声,“陛下命我等协查此案,你且去四周查看有无可疑之处,即刻回报。”
“是。”慕笙微微颔首,目送监正离去,心头掠过一丝异样。
她仍维持表面如常神色,独自走在天坛外围廊道,确认四下无人后,将手从袖袍底下缓缓伸出来,回想祭祀大典上那缕行迹可疑的黑雾,蹙眉凝视自己掌心。
方才靠近监正时,体内似有力量相互拉扯,莫非是那缕钻入体内的黑雾?
正当她陷入沉思,忽地,一道温润嗓音自身后响起:“慕司晨今日面色不佳,可是有心事缠身?“
蓦然回首,见沈宁远披着墨色大氅,面色被衬得愈发苍白,唯有那双眼睛清亮有神,正静静注视着自己,似在等待什么。
她恭身行礼:“参见王爷,下官只是怀疑方才那起意外来得过于蹊跷,又怕自身能力不足,未能查出背后真相,唯恐有负圣上所托。”
沈宁远轻咳两声,上前几步与她并肩而立,语气平淡:“是么?本王还以为,近日屡屡深陷“意外”的慕司晨,难道不觉得这一切过于巧合了吗?”
沈宁远这句言下之意未免过于直白,简而言之就是在告诫自己的一言一行早已被人盯上了,但……
慕笙袖中手指悄然攥紧,本以为自己能掌控这场谈话的主导权,竟让自己险些被沈宁远绕了进去。
这样下去可不妙,她得尽快扳回一城。
于是她谨慎应对:“劳王爷挂心,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意外,许是下官近日时运不济。”
“时运不济?”沈宁远微侧过头,语气似有若无地带着探究,“本王倒觉得,慕司晨近来运气好得出奇,总能在关键时刻逢凶化吉。”
她垂眸掩去情绪,只静望远方,不再多言。
沈宁远眨了眨眼,低咳几声后忽转话锋,嗓音里添了丝难以捉摸的情绪:“慕司晨这执拗的劲儿,倒是让本王想起了一位故人,只是她惯会隐忍,从不将情绪置于人前。”
此话又是何意?难道他看出自己不是真正的“慕瑶”了?或者这又是他那张巧言令色的嘴所下的圈套?
她猛地抬头看向他,虽只有一瞬,眼中来不及掩藏的惊慌与怒意,早已尽数落入沈宁远眼中。
沈宁远眸光微沉,却未深究,语气温和似劝:“不知你心中作何想,但这宫闱之深,非你所见这般单纯,一着不慎,便是万丈深渊。”
慕笙只觉愈发看不透眼前之人,她死死盯住沈宁远,试图从那双眼眸中看出端倪。
他分明可能是伤害慕瑶的帮凶,此刻却出言提醒,这究竟是猫哭耗子,还是另有所图?
二人默立廊下,相顾无言,气氛诡谲得令人窒息。
良久,慕笙才缓缓松开紧攥的拳,哑声垂首,转身离去:“多谢王爷提醒,下官自会小心,不劳王爷费心。”
沈宁远只闷咳几声,以满怀深意的目光追随着慕笙远去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视野中,而后他转过身,面上那副恹恹病容霎时褪尽。
他缓缓旋过身去,对身后侍卫沉声吩咐:“待祭祀大典结束后,去查慕司晨近日见了何人、做了何事,务必隐秘行事,尤其不可让她察觉。”
侍卫抱拳低应:“王爷是担心她恐怕与赵贵妃身后之人有关?”
沈宁远轻摇了摇头:“这位慕司晨气质与从前判若两人,看她如此戒备本王……兴许背后另有隐情,尚待厘清。”
“可需属下代为警示一二?”侍卫握紧剑柄,臂间肌肉绷紧,蓄势待发。
“不必,静观其变,”沈宁远把玩手中玉扳指,眼中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这次不过是他们为了试探而下的一步引子,让赵贵妃将这件事闹得越大,露出他们的狐狸尾巴,我等只需坐虎观山,得享渔翁之利,岂不美哉。”
侍卫一怔,眉间蹙起,满脸不赞同的说道:“东厂近来盯得更紧了,王爷今日之举过于鲁莽,怕是不妥。”
“人心难测,世事难料啊。”沈宁远不着边际地低叹一句,双手负于身后,开始欣赏起远方连绵起伏的群山。
侍卫望着再次沉浸于眼前景色的主子,只得咽回到嘴边的疑问,正要抱拳作揖时猛然停住,迟疑道:“难道……王爷怀疑方才纵火一事是钦天监所为?所以才要在慕司晨面前刻意提及五方旗一事?”
“这步险棋或能带来转机,亦或不能,不论结果如何,皆是天命,阿南,你去稍封信送至万事阁,就说……”
沈宁远顿了顿,唇边勾起一抹莫测笑意。
“昨夜李阁主在醉花楼所提之事,本王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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