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自昨夜潜入坤宁宫确定白露所言无误后,慕笙仍照惯例处理工务,就像是无事发生一样。
即使是与钦天监的官员们对谈,慕笙面不改色地与对方对答如流,彷佛自己真成为了钦天监温和谦顺的天才女官,慕瑶。
纵然几次险些败露,所幸慕笙未曾多言,慕瑶本身也并非健谈之人,皆以疾病在身、尚未痊愈的说辞侥幸插科打诨过去。
慕笙知晓,这方法并非长久之计,还需更加谨慎,若是在赵贵妃面前被揭穿身份,一切计划都要毁于一旦。
然只有一事,她直到现在仍未能想通。
虽然白露所言私通一事为真,但昨日沈宁远表现出来的态度,却又与“真相”有所出入。
就连白露那日前去慕府告知阿姐失踪一事时,言行举止未免有些刻意,总有种不安的预感盘旋心头,却无法言说。
思及此,慕笙展开星图的指尖一顿,抬手揉了揉额角,试图厘清混乱的思绪。
此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不久便又一道尖细嗓音响起:“慕司晨,贵妃娘娘有请,命您午时移步至坤宁宫,为娘娘定心凝神。”
不出所料,慕瑶复职的消息很快传遍六宫,接连几日,慕笙静候赵贵妃的行动,却迟迟未见动静。
本以为是赵贵妃听闻传言选择收敛品行,没成想竟是与自己一样,都在等待对方先手出招。
面对出乎意料如此沉着的对手,赵贵妃终是按耐不住,打算亲自出手了。
她旋即轻笑一声,似带着些许不屑,低声应道:“知道了,有劳张公公。”
听着外边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慕笙收起手中的星图,望着一旁带着淡香袅袅升起的烟雾,脑中飞快思索。
这场鸿门宴,也终如自己所愿,正式开始了,只希望到那时,可别再有什么变数得好。
午时一到,慕笙独自立于坤宁宫外,轻叩殿门,一名年老的管事太监探出身来,二人无声颔首,她便跟着那颤巍巍的身影踏入宫门。
不多时,赵贵妃在一众宫女簇拥下昂首而来,一身华服艳丽夺目,姿态招摇得像极了开屏的孔雀。
她笑意盈盈,语气却藏着几分戒备:“慕司晨,前几日听说你身子不适,如今可大好了?”
她好不好,赵贵妃岂会不知?何必假作关怀、多此一问。
慕笙心中讥诮,面上仍恭谨行礼:“多谢娘娘关怀,下官已无大碍。”
正垂首时,她蓦地感到一道锐利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眼角余光瞥见赵贵妃身后忽显一抹幽白。
那是个身穿宫女服的魂魄,面容凄楚,颈间勒痕清晰可见,她死死盯着赵贵妃,双唇无声开合,周身缠绕着浓重怨气。
慕笙强作镇定,以眼神微不可察地示意对方,正在此时,门外忽传来太监通报:
“宁王爷到——!”
赵贵妃猛地起身,茶盏应声坠地,碎裂声清脆刺耳。
慕笙随之转头,只见殿门外,沈宁远身披长袍缓步而入,怀中抱着一盆精心呵护的醉美人,雪白狐裘衬得他面容清丽苍白,脆弱得好似外头雪花,一触即化。
他目光中带着些许惊诧,在慕笙身上停留一瞬,继而转向赵贵妃,语带困惑:“这位是……”
赵贵妃忙笑:“这位是慕司晨,今日特意请来为本宫行安神仪式。”
慕笙垂眸敛目,掩去眼底探究:“下官慕瑶,参见王爷。”
沈宁远轻咳几声,将怀中那株粉嫩娇艳的兰花交予一旁侍女后,嗓音温润含笑:“免礼,久闻钦天监有位才貌兼备的司晨,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王爷过誉,下官只是尽分内之责,娘娘既有所托,自当竭力相助。”慕笙心头一紧,面上仍保持微笑以对。
眼前这人言语似赞实诱,分明是想祸水东引!
赵贵妃见二人言谈融洽,眼底掠过一丝妒意,团扇虚掩唇角,娇声笑道:“本宫记得宁王对堪舆颇有心得,不如改日也来宫中坐坐,与慕司晨切磋一二?”
沈宁远颔首:“求之不得。”
慕笙静立一旁,神色如常,心底已是冷怒交织。
伪君子!害了阿姐失踪还不够,如今还想算计于我?
“王爷。”
三人循声望向门口,一名青年身着玄色长衫,手中握着一卷竹简,步履匆匆地朝众人走来。
他先向赵贵妃行了一礼,随即将竹简递到沈宁远手中,侧身低语:“王爷,李阁主邀您过几日往醉花楼一叙。”
沈宁远沉吟片刻,将竹简徐徐展开。
在赵贵妃审视的目光下,他只草草一览,便交还侍卫,随后轻笑一声:“好,转告阁主,本王定当赴约。”
赵贵妃见慕笙沉默立于一侧,未有异常之举,眼底惊疑稍减,却未全消。
待慕笙点燃榻边安神香后,她便假意关怀几句,借与宁王商谈要事之名,将慕笙打发出宫。
就在慕笙欠身欲退之时,那宫女魂魄忽然抬头,空洞的双眼望向她,无声启唇:
“小心……茶……”
慕笙心下一凛,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暗中道谢后,沉色快步离去。
隔日一早,慕笙先至刑部,向与慕瑶交好的几名官吏讨来几卷旧案文书。
待批阅公文既毕,外头传来两声锣响,已至亥时,便坐在案前细细翻阅案卷,两炷香后终于理出些许蛛丝马迹。
昨夜出现在赵贵妃身后的宫女魂魄,名唤阿莲。
她是家中最小的幺女,因一心想着补贴微薄的家用,便自告奋勇、毅然卖身入宫。
原以为跟随深得盛宠的赵贵妃,便能一路扶摇直上,却不知那竟是炼狱的开端。
她越是往下看去,心头冷意更甚。
桩桩件件的罪行,昭示这一切正是出自赵贵妃之手,刑部却因惧于权势,最终结案全数不了了之,甚至受害者的家眷也是随意打发,又或是奉命悄悄处理。
那阿姐呢?阿姐真的被赵贵妃害死的话,又为何没能在宫中寻觅阿姐的魂影?
慕笙将脸埋于掌心,阖上眼眸,疲惫叹息。
阿姐,若你当真平安,此时此刻的你,又在哪呢?
正当慕笙阅读最末尾的几卷案牍,门外忽传来书僮的叩门声。
慕笙抬眸,见那书僮手捧一盏热茶躬身而入,脑海中蓦地闪过昨夜鬼魂的告诫。
她目光微凝,看向眼前视线慌忙闪躲的小书僮,面露疲色道:“有劳了,只是我即刻便要歇下,这茶放着也是可惜,不如你代我饮了,也好祛祛夜寒。”
书僮霎时脸色惨白,噗通跪地,连连磕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是不敢,还是明知茶中掺了东西,却仍存侥幸之心,欲害我性命?”慕笙语锋骤冷,指尖一松,茶盏应声碎在地上,“你心里最是清楚,不是吗?”
书僮吓得魂飞魄散,涕泪横流地伏地求饶,将坤宁宫张公公如何表面收买、实则威逼之事全数供出。
慕笙十指交叠,面色沉静,语带森然向颤抖不已的书僮道:“今日之事,我可当作从未发生,若再有下次,便不止是这般轻易揭过。”
这是赵贵妃第一次公然陷害,是警告,更是试探,但下一次能不能如此幸运,慕笙自己也不敢保证。
书僮连声应诺,见慕笙闭目不语,连滚带爬地逃出门外時,一抹银光从书僮的腰带滑出,掉在地面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慕笙倏地睁开眼,目光触及地上那支银色步摇时,瞳孔骤然一缩。
圆椅轰然倒地,书僮吓得伏跪在地,腿间一热,竟连抬头都不敢,慕笙不知何时已立在面前,脸色阴沉得骇人。
“说,”她声音极轻,寒意更甚,“这东西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书僮紧闭双眼,吓得失声尖叫:“是、是坤宁宫的张公公!他让奴才下药后,用这步摇刺了您,再去复命!”
衙署内頓時一片死寂,良久,慕笙低低笑出声来,笑声渐渐狠戾:“好,好得很,你们也是这般逼迫她、让她向你们低头的?”
书僮不明所以,颤声问:“慕、慕司晨?您这是何意?”
话音未落,慕笙一记手刀劈在他后颈,书僮闷哼一声沿着门框重重倒地,随后她抬起手,望着掌中熟悉的步摇,眼眶逐渐发烫。
她怎会不认得?作为阿姐即将入宫成为钦天监女官的賀禮,那上头蝴蝶翅膀的每一处图腾,都是她满手伤痕连夜做出来的。
慕笙攥紧步摇,闭目深吸一气,再睁眼时,眼底已然一片冷寂,她猛地将步摇尖端刺入掌心,又决然拔出。
漠然看着掌心淋漓的鲜血,她推门而出,独自步入滂沱雨幕中,直向坤宁宫走去。
……
张公公正立在树荫下避雨,似是等得有些不耐。
远远见慕笙走来,眉头一皱,看着她举在胸前染血的步摇,融了一口气后讥讽道:“磨蹭什么?连解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都如此拖拖拉拉,看来你是不顾你妹妹的……呃?!”
慕笙拳风狠劲,重重砸在他侧脸上,看着张公公连惨叫都未及发出,便以一种可笑的姿势软软瘫倒在地。
如此不堪一击,还敢虚张声势威胁他人,慕笙心底冷笑。
正当慕笙蹲下身摸索张公公怀中,准备查看另一半步摇下落时,忽然,一道凌厉风声自她身后袭来!
慕笙下意识侧身闪避,一枚泛着幽蓝寒光的飞镖擦过耳际,“铮”一声深深钉入后方石墙。
她猛然回头,只见两名蒙面黑衣人如鬼魅般凌空出现,手中长刀直劈而来,招招致命。
慕笙虽自幼随父亲习过防身术,可对于被囚于密室十四年的她而言,何曾见过这等阵仗?
她狼狈地奔逃,刀光剑影间,几番闪躲渐觉力不从心。
意识恍惚的瞬间,剧痛猛地将她拉回现实,低头一看,臂上已多了一道血口。
她咬紧牙关,布满冷汗的背脊死死抵住身后石墙,眼看那柄沉重长刀当头劈下,慕笙第一次露出绝望之色,僵在原地等待预想中的剧痛……
“锵!”
金属撞击声骤然回响耳际,慕笙愕然抬头,只见一柄竹骨油纸伞堪堪架住了夺命长刀。
执伞之人一袭素雅长衫,指节分明的手轻扶住她瘫软的腰肢。
细雨自昏暗天际悄然洒落,打湿他削瘦的肩头,他却恍若未觉。
来人竟是沈宁远!
他面色依旧苍白,薄唇微抿,那双总是含笑的眼眸此刻寒冷如霜。
手中那柄看似轻巧的竹伞竟纹丝不动地挡住了致命一击。
黑衣人攻势一滞,显是吃了一惊。
沈宁远手腕倏翻,竹伞如游龙般旋开,伞尖精准点在持刀对方腕上。
只听一声脆响,黑衣人惨叫着松手,染血长刀应声落地。
电光石火间,沈宁远侧身避开另一人横劈而来的刀锋,竹伞顺势横扫,重重击在那人膝窝,被击中的黑衣人身形一晃,闷哼一声,踉跄跪地。
雨幕中,沈宁远手握伞柄,步履如电,晃眼间便又出现在后方,勾起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伞骨开合间,从容化解又一记猛劈,旋即伞尖疾刺,正中对方肩井穴,那黑衣人整条手臂顿时软垂,紧接着被他一脚踹在墙上,当场昏厥。
最后两名黑衣人飞快对视一眼,同时左右夹攻。
沈宁远不退反进,猛然撑开伞面,飞溅的水花迷了二人视线。
伞骨倏合,伞尖已点中一人咽喉,另一人则被伞柄重重击中心口,双双吐血倒地,再无声息。
沈宁远收伞而立,眼中隐有疲色,面容在雨中愈显苍白,彷佛下一刻便要晕厥。
他缓缓回首,与捂着隐隐抽疼的左臂,呆立在原地的慕笙四目相接,低哑嗓音恍如初见时那般温和谦顺:“慕姑娘可有伤着?”
“快!娘娘,就在前面!”不远处响起急促的呼喝。
沈宁远脸色骤变,反手一掌将毫无防备的慕笙打入花丛,随即上前一步,将人严严实实挡在身后。
火把骤亮,照映出赵贵妃含怒的容颜。
头晕目眩间,慕笙只听赵贵妃轻笑:“哟,这不是宁王爷么?什么风大半夜把您吹到本宫的御花园来了?”
“不过是追一只养了多年的小鼠,惊扰娘娘了。”沈宁远面露窘色,举着手中的伞微微拱手。
赵贵妃凤眸微眯,打量他片刻,又扫过满地狼藉与尸首,嫣然一笑:“看来王爷还没逮着那小家伙?可需本宫从旁协助?”
“不必了,那孩子认生,人一多反倒要逃远了,”沈宁远幽幽叹气,“娘娘放心,若是顺利找到它,臣弟自会离开。”
赵贵妃睨了一眼,竟也未再追究,转过身去将方才通风报信的小太监踹倒在地,凄厉惨叫霎时划破天际。
“没眼力的东西!就为这点事惊动本宫?来人!将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拖下去杖毙!”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啊!”
臂上刀伤隐隐作痛,慕笙被那声惨叫惊得脚步一顿,随即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待她步履踉跄地回到衙署,却发现原本晕倒在门前的书僮早已不见踪影。
她心头一沉,正觉蹊跷,忽然,一阵阴风自身后吹拂而来,油灯内的火光不安跳动,慕笙睁开双眼,于幽暗中凛然开口:“出来,我知你们在此。”
“你看得见我们。”一道沙哑的声音凭空响起,携着森森寒气,一团模糊白影渐现形迹。
面对眼前露出诡笑的老妇鬼魂,慕笙只蹙眉冷嗤:“是又如何?我对你们并无兴趣。”
“但你却在为阿莲翻查旧案,”又一个声音从旁传来,这次是个年轻太监的亡魂,“你是慕瑶的妹妹,对吧?这些年来,她常为枉死的宫人焚香祈愿,慕司晨……是个好人。”
慕笙蓦地一惊,神情激动:“你们认得慕瑶阿姐?那可知她究竟遭遇了什么?”
众鬼魂面面相觑,默契地陷入沉默。最终那老妇鬼魂迟疑片刻,颤声道:“坤宁宫之事……请您见谅,我等不便多言,那处有一股奇异之力,束缚着所有亡魂……”
“那力量究竟从何而来?”慕笙紧蹙眉头,连声追问。
顶着越发锐利的视线,老妇只得哑着嗓子连忙说道:“慕姑娘可知,这‘双生不详’的律法究竟从何而来?”
慕笙一愣。
多年前,先皇尚存于世时,钦天监前监正于故去前夜观星象后,留下了一句不明所以的话语。
双生不详,必除其一,若令至阴至阳相合,恐为祸人间。
先皇不顾劝阻,亲自颁布法令,禁止双生子存活于世,若有违抗者,九族皆要陪葬在火刑柱上,以儆效尤。
如此罔顾人伦的恶法延续至今,多少义士為改革前仆后继献上性命,多少官员为百姓黎民以死谏言,直至今日仍未能换来一丝曙光。
此前,慕笙一直以为这些至阴至阳的说法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可如今鬼魂们的表现,却彻底推翻了她的认知。
“难道你们所说的……就是至阴至阳之力?”慕笙轻声问道,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我想,或许有一人能回答您的问题,”一名头发花白、鬓角边布满皱纹的沧桑老者从角落缓缓靠近,他抬起藏于墨绿袖袍间枯槁的指节,指着慕笙说道,“慕姑娘若是不急,便耐心等待,再过七日,便是良机。”
“如今春雪渐融,桃花绽满枝头,应当是季春邻近,七日后上巳节便要到来,那时朝廷重臣皆会齐聚于天坛,与陛下一同举办祭祀大典。”一旁年轻太监低语,露出恍然的神色。
那老者微微颔首,顿了顿,继续说道:“虽然我等因坤宁宫的外力影响无法吐露半分,但阳间之人应当不受此等规矩束缚。”
干涩的嗓音从喉咙挤压而出,慕笙轻声问道,胸口心跳愈发加剧,指尖止不住地颤抖:“您的意思是……还有知晓阿姐失踪真相的人?”
只见老者睁开半阖的双目,一抹诡谲的弧度自嘴角蔓延开来,哑声轻笑。
“他不仅活着,而且非常聪明得将自己置于任何势力都无法撼动的地方,此人正是礼部刘侍郎,亦是那夜唯一幸存的目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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