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寂只觉她近来行事越发大胆,不由怀疑她是否已经恢复了记忆。
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最多活不过一个月,现下如何不能狂悖些,况且她当前只有舍命一搏,才能在毒发前回到京中,见到那个传闻中的卫太后。
“杀了谁?青苑的人?”
“万金堂的人。我出茶室,迷晕了丽娘派来的人,直到怀夕把尸体运上来,我才回来。我骗那人说等他醒了就去万金堂后门,我给他一笔银子放他逃命。”
“你就有把握他会信?”
“由不得他不信,他醒来的时候就是和尸体在一起,无论他去不去万金堂,那万青山都不会放过他,更不会放过找青苑麻烦的机会。”
“那为什么要怀夕去杀了你选中的那个人?”周怀珠总觉得他此刻的冷静只是暴风雨之前的假象。
“昨日上街,路过万金堂,那个男人在街前卖妻儿还赌债,按说那人原本在万金堂做事,也算有个营生,千不该万不该染上了赌瘾,沦落到这般田地。那孩子抓着我不放手,求我救救他母亲。”
卫寂藏于袖中的手紧紧攥着,周怀珠的声音却冷下来。
“他确实可恨。但你大可以找到州府中,即便堂上几位沆瀣一气,你要保下那对母子,明明只消一封和离书。”
“兄长,按大徵律法,女子诉至官府请求和离,该如何?”
卫寂反应过来,迟疑的开口,
“按律仗六十,徒一年半。”
“那军中法纪有违者受鞭笞,量刑如何?”
“笞刑至多五十,杖刑至多一百。”卫寂如实回答,陷入了沉默。
“你看,官府和律法何曾给那母子二人留活路?不若丧夫,一笔勾销。”
回到驿馆,周怀珠叫住卫寂,递出令牌。
那暗牢中被毒哑的女子,应全是万金堂新抓来做耳奴的,女子被毒哑,被驯化,练就异于常人的耳力,再派到赌坊各处,为那做庄人提示。
宜早不宜迟,当下就该趁热打铁,一举激化矛盾。
卫寂看着掌中的令牌,又看了看她手心的污泥,是在暗牢中蹭到的,他不知怎的,怒意再一次涌起。
“昨夜我答应你同去青苑,是不是说过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周怀珠规规矩矩的站起身在他面前跪下,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期,
“是灵均有错在先,望兄长责罚。”
卫寂伸手拉她起来,她却是犟得很,不愿起身,
“往后这些事,无需你插手,起来。”
“灵均只是,”她的一只胳膊被男人架着,抬眸回话,
“只是想留在兄长身边,一直留在兄长身边,灵均除了兄长,在这世上再无倚仗。世人皆知兄长掌管天子的墨冰司,鹰部善情报,鹿部善追缉,雀部善奇门遁甲,只有灵均,无论是虹村或是玉沧,始终是破绽,是负累,就算你们再怎么替我开脱都是不争的事实。”
卫寂一怔,光影下,周怀珠能看到他避开的视线,看到他长颈中的喉结无声的上下滑动,欲言又止。
她将左手覆上抓住她胳膊的那只手,强忍住情绪,把要说的话都说完,
“兄长不必瞒我,我虽说记忆全无,却也知道那日太傅解围说我是周怀珠只不过是出于情急,我与你并不是兄妹,只不过掩人耳目,以兄妹相称罢了。所以我感念你的收留,也尽力想做好周怀珠。”
“你…”
“所以兄长,你不必处处都依着我,纵着我,倘若有一日我为人所胁,不必救,只管杀。”她抬手拭去眼角滑落的泪水,这眼泪,是她最后的退路。
卫寂的手松了劲,两人就这样,两两相望,这一次,不再有任何阻碍。
“你既知道你我并无兄妹身份,又如何想要留在我身边?”周怀珠不明白,他眼中闪烁的期盼,到底是要什么样的答案。
“我想证明我对于镇远侯有价值。”旁的再多,她编不出来,过往那些无微不至的关怀,若有似无的缱绻,她都敢奢望,这高高在上的男人,有几分真意。
“呵,好一个有价值,我告诉你,我身边有价值的人已经够多了,不需要你的价值。”他冷笑着,咬牙切齿,眸中的神情再次落空。
他这一次,伸出双手,不由她拒绝,将跪在地上的人拉起,迫使她靠近自己,
他看着眼前人,一时无法自控的靠近,直到他的唇和她咫尺之遥,
然而一切戛然而止,女子垂眸,向一旁侧过脸,冷声道,
“是,是我多虑,掌司使既不需要我,待此番事了,便放我离开吧。”
随后,决绝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卫寂向后跌坐在桌前,眸中泛着泪光,嘲笑着自己如今这可笑的模样。
他要说的,是他从没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怎的现下自己倒成了彻头彻尾的,一个觊觎“妹妹”的伪君子。
周怀珠回到房中,翻出木匣中素白的瓷瓶,最后一颗解药入喉,宣告着她最后的一月之期。
既已挑明身份,她便不再需要处处乖顺听话,只要露出本来面目,不愁他强留自己。
她没告诉卫寂,自己那日不仅救了一对母子,还亲自给万青山递了拜帖,不管情势如何,她有一件事不得不做。
——
万青山与丽娘两人在长长一队的火把之中,来到了冯新的金馔酒楼,面子上都有些挂不住。
冯新皱着眉,捂住口鼻,看着二人身后跪着的人,已经旁边的一具尸体。
“两位这大半夜的是唱的哪一出,我这酒楼明儿还要开张做生意的。”
冯新脑门的刀疤随着皱眉的幅度在脸上抽动,当下正是要团结对外的时候,这两个人未免太心急,抢地盘什么时候不行,非要等卫寂一锅端了中州才满意?
“我这万金堂的人死在了青苑,这往后万金堂的人哪里还敢放在青苑,这丽娘是不是一个不高兴就要杀我几个人来给她门头染红稠。”
“放屁,老娘要装点门头哪稀罕用你们这些臭男人的血,要我说,你这万金堂的流水这般可观,我替你养人的时候抠抠搜搜,拿你一个子儿都要计较半天,现在人没养好又反过来怪我。”
“你…”
“行了。”冯新不耐烦的用手中的扇柄重重的敲在桌案上,身体后仰,慵懒的靠着一旁的凭几。
“人死了补上就是,杀了人偿命就行,至于吗,你们怕伤了和气,那就让我的人来动手。”说罢挥一挥手腕,重新铺开扇面,嫌恶的看了眼台下的人。身后的侍卫立即上前,当着三人的面,结果了那男人的命。
冯新夸张的蜷缩起身体,让手下将那新鲜的尸体面朝下,避开他脸上那永远凝滞的惊恐。
“二位,近来都安生些,别让我再听到你们那些腌臜事。还有我这里不是菜市口,更不是屠宰场,地摊贵着呢,三天两头的叫这些垃圾弄脏,这叫什么事,你说是不是,万老板。”
万青山当即明白,“明日酒楼开张前,新地毯必定送到。”
冯新没有扭头,斜眼看向丽娘,扇面掩住口型,丽娘知晓他在想暗牢最深处那两个她无权处理的人。
“两个时辰了,怎么还没有来报?”
侍卫俯身在他耳边交代,“早先说那小子已经快不行了,就等吊着一口气,按您的吩咐,隔一个时辰要将他的心剖出来,想来兄弟们还在牢里审着。”
“派人去看看。且等等,万一那女人知晓儿子已经死了,就更套不出话了。”
离开时,丽娘依旧走在最后,她收拢裙摆,去摸那尸体腰间的令牌,却一无所获,内心慌乱自不必说,看着前头离开的两人背影,想起冯新方才所言,最后把话咽了回去,快马加鞭赶回青苑,务必要在冯新的人之前赶到。
——
就在三人商谈的时间,卫寂带着赵擎一行人趁夜袭入地牢,在最里头,控制住了行刑者,见到了都水监的妻儿。
赵擎负责接应外头被关的耳奴,除了她们受过刑,脚力不快,胜在安静,这么多人的空间里,除了脚镣摩擦的地面的声音,听不到一句人言。
只差一步,都水监之子的心口已经被捅了一刀,十指尽断,血根本就止不住,夫人维持着被绑的状态,已经昏厥。柳夫人尚可救,只是可惜这个少年已经无力回天。
诀别之际,柳夫人抱着难以动弹的孩子,痛彻心扉,卫寂一行人见了那惨无人道的伤口与断肢都无法想象,这对母子在这里经历了如何恐怖的对待。
那孩子已没了手指,却还忍着剧痛,想给母亲拭泪,只不过他的手掌抚过母亲脸颊,只留下暗红的血污,越是想要擦拭干净越是不能如愿。手指的断口碰上母亲眼角的泪。
那是孩子对这个世界最后的感受,直到在母亲怀中永远睡去。
赵擎疏散了外头的人,急急赶来,鹰部的兄弟登高台远望,丽娘与冯新的人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再不走怕是要正面迎上。
卫寂闻言,只得俯身询问,强行将那妇人从丧子之痛中拉出,
“夫人,柳大人留下的账本在哪里?”
夫人只是摇头,丈夫走时告诉她知道越多便越危险,当真是什么都没说,
“他没有告诉过我账本在哪里,或许被管家带走了。”
“那管家现在何处?”
“我母子二人自被抓至今,未曾见过吴管家,许是逃了,亦或是死了吧。”
如今只能先将她救走,柳夫人却是紧紧抱住孩子的尸体不放手,
“夫人放心,待到中州事了,我定会为令公子殓尸下葬,现在您跟我走。”
柳夫人执拗,不肯撒手,
“你们走吧,我哪儿都不去,我要陪着我的孩子,他还那么小,他还那么小…”
卫寂正欲将人打晕带走,她却像是早已看穿,猛的抽出卫寂身边一位手下的佩剑,带着释然的笑,直直刺向自己。
“昭觉寺,佛经;昭觉寺,佛经…”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气息越来越弱。
昭觉寺,佛经,她来不及解释,或许这是她能想到的,丈夫曾同她提过的,唯一可能与账本有关系的线索。
看着眼前惨状,在场之人无不悲恸,卫寂只能将尸体带出去,待到丽娘回来,为时晚矣。
回到驿馆,卫寂也不敢耽搁,当即叫来赵擎,用鹰帏传信,
“叫陆昶在昭觉寺找柳夫人所说的佛经,找到后即刻赶来中州,不可耽搁。”
中州的情况,远比表面上复杂。
“还有,看好灵均,没我的命令,绝不能让她出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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