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亦恒汗出如浆。
“殿下恕罪。”先跪下的是苏敏儿。
“跪、跪……”周亦恒说着,腿却软得跪不下,直接瘫坐在了树根处。
他的头巾“呲啦”裂开,一小片布料坠在箭上,零落飘摇好不可怜。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他起不来,就这般跪坐着往下磕头。“下官胡言乱语!下官失心成疯!”
沈卿尘漫不经心地掂了掂手中的龙舌弓,又搭了一支箭,瞄准周亦恒下身。
周亦恒慌忙要站,又起不来,趴在地上,双膝紧并着向前蠕动才跪下:“殿下饶命!”
“跪王妃。”沈卿尘将羽箭丢回箭筒。
周亦恒哆嗦着转向江鹤雪:“王妃饶命!”
江鹤雪这才把直勾勾落在沈卿尘身上的视线收回,斜了周亦恒一眼:“本王妃与周公子泛泛之交,还望周公子日后三思而后言。”
“一定、一定。”周亦恒忙不迭应声。
“周苏氏。”沈卿尘制住了江鹤雪想让二人起身的动作。
“臣妇在。”苏敏儿磕了下头。
“本王姓沈。”
苏敏儿听懂他话中旁意,冷汗涔涔。
他不是苏家人,不会再对苏家包容。
-
行至深林无人处,江鹤雪勒停了马,冲沈卿尘张开手。
后者会意地将她抱到追雪背上,却并非从后背拥着她,而与她面对面,松松环着。
“可有受惊?”他问。“可有受委屈?”
江鹤雪摇头:“便是你不来,我也能处理他们二人。”
只是……
她唇角一点点扬起,凤眸弯成两牙新月,笑盈盈地望着眼前人,也不说话,就笑着往他怀里钻,偎紧。
想往他胸膛埋,又想看他,犹豫不决,毛茸茸的发顶蹭得沈卿尘发痒。
他无奈:“怎么了。”
“好喜欢你。”江鹤雪黏糊地搂着他。
她这一刻才明白,话本子中为何爱写“英雄救美、一见钟情”的情节。
他射箭时,桃花眸微眯,下颌冷傲,发力时手背绷起的青蓝筋络根根分明,勾着人去想他旁处发力时深陷的性感肌理。
但比他精致皮相更诱人的,英雄救美最迷人的那处,是无条件的偏爱。
是有人坚定地站在你身后,告诉你,你不孤独,不是一个人。
沈卿尘被她娇黏得耳垂通红,偏丁点也不愿制止,很快被灌了一耳朵的“喜欢”。
江鹤雪又去亲他下颌,亲他唇角,勾着他低头,亲他的鼻尖和睫毛。
沈卿尘纵容地抱着她,一手勒着不安分的追雪,只不经意对上旁侧小马乌润的眼瞳时,止了江鹤雪的动作。
少女意犹未尽地抿了抿唇。
“它才四岁多。”沈卿尘瞄了一眼孤零零踱步的小马,红着耳朵道。
江鹤雪笑出声,捏捏他发烫的耳朵:“你好可爱。”
她跨回小马身上,安抚地揉了两把它的鬃毛,又问:“你何时来的?”
“他说守宫砂时。”
“在意吗?”江鹤雪仰脸问。
“问谁?”恒安王还是沈卿尘。
“沈卿尘。”
“不在意守宫砂。”他道。“在意旁的。”
他偏首,视线温柔落入她眼眸。
“九死一生,能活下来已是最大的恩赐。”
“沈卿尘更在意江鹤雪这些年,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委屈。”
“而那颗算不得数的标记,若你在意,”他凝着她,挽起衣袖。“我有。”
冷白手臂上,守宫砂鲜红灼目。
-
冬猎住的是宫帐,皇室众人的围成一圈。
恒顺帝共得七子三女,除却早夭的六皇子与北伐未归的幺子,襄王沈泽澍,其余几位皇子均到了场,于篝火边围了一圈分食猎物。
但女眷,常宁长公主沈初蓉和亲滇西未到,柔阳公主沈初棠有孕在身也未到。
荣昌公主沈初凝南下归省外家,乾乐郡主阮月漪不知在做何事,也未到场。
唯一成家的瑾王沈泽渊,瑾王妃谢君宜还在陪同乏累的姑母谢皇后。
是以江鹤雪环顾了一圈,也被皇子挨个问候了一遍“皇婶”,难免尴尬地问沈卿尘:“怎的就我一个女子?”
“怪我思虑不周。”沈卿尘轻轻摸了下她发顶。“少用些,我们回去?”
“昭华应当有三四年没同朕来围猎、烧肉了罢。”恒顺帝忽而爽朗一笑。“今日难得,定得把酒言欢!”
皇命难违,沈卿尘应了“是”,遗憾地冲她垂了眼。
江鹤雪同他咬耳朵:“你忙着,我过会儿躲懒去找乾乐,成么?”
“好。”沈卿尘也低声。“没不愿你去。”
“我知晓,只是白日想我得紧。”江鹤雪瞄了眼恒顺帝,没揉他耳朵。“想我几时回?”
“安寝前即可。”沈卿尘抿了下唇角。
他已经两日宿在宫中,没抱着她睡觉了。
江鹤雪应声,见下人已把鹿腿和鹿里脊分类串好,接了托盘笑:“再要两碗酸酪,一些野葱碎和花椒,一大碗鹿油。”
下人极快送来,她拿鹿皮蘸上酸酪,混着野葱碎,向鹿肉上仔仔细细涂抹均匀。
“可累么?”沈卿尘看她上下其手忙忙碌碌的模样,也插不上手,想了想,取了一只烤好的鸡腿递给她。“先垫一垫。”
江鹤雪摇摇头,瞧了眼那只还滋滋冒油的鸡腿,无可奈何地低声:“当着一群小辈,我这般下嘴?”
沈卿尘反应片刻,替她撕了一小块下来,重新递过去。
“烫。”江鹤雪瞥了眼鸡肉上蒸腾的热气。
他当真矜贵高傲,一瞧便没有伺候人的经验,她腹诽着,又悄悄偏过视线去看他。
他将那块鸡肉捏在指间,正轻轻吹气,冷峻眉眼映着银白月光,温柔耐心到不可思议。
视线对上,他又递到她唇边。
江鹤雪张口含了,由着鲜嫩多汁的口感在唇齿间漫开,餍足地眯眯眼。
“牙酸!”是四皇子,景王沈泽澜的呼声。
“牙酸你也娶妃。”瑾王沈泽渊淡笑着。
“谁家娘子愿随着我天南海北地跑。”沈泽澜算半个地理学家,叹了口气,一看沈泽渊起了身,忙问:“二皇兄去何处?”
“寻王妃。”沈泽渊如是回应。
沈泽澜一张脸都皱了,左瞧瞧同样未娶妃的大皇兄,右瞧瞧不相熟的三五皇子,最终望向恒顺帝:“父皇——”
“朕觉川儿言之有理。”恒顺帝抚着下巴,慈爱地望向右手边一对璧人。“昭华成亲后,性子都变了许多。”
“你二人也该把繁衍子嗣提上日程。”他下一句话便催。“昭华,常宁比你还小一岁,如今灵昭已经四岁;柔阳比你小六岁,来年也能为朕添个皇孙或皇孙女。”
“你呢?何时给朕添个皇侄皇侄女?”
沈卿尘本能地望了眼江鹤雪,两人不偏不倚对上视线的瞬间,耳缘齐齐染绯。
她那夜大胆勾人的话语似又回荡在耳际。
“皇兄。”沈卿尘错开视线。“臣弟不比在座几位皇侄年长许多。”
焦香四溢,是江鹤雪的鹿肉烤好了。
“地道的蒙州味儿。”沈泽澜耸耸鼻子凑上来讨要。“皇叔,一只羊腿换一片鹿里脊,可成?”
“他不吃羊肉。”江鹤雪拒了,将鹿里脊递给他。
沈泽澜本就圆润的眼睛更瞪圆:“哈?”
下句话被沈卿尘冷淡的一瞥卡回喉间,他嚼了鹿里脊,眼睛倏然一亮。
他瞧瞧好说话的温柔皇婶,又瞧瞧丁点不好说话的清冷皇叔,生怕江鹤雪难办的去征询沈卿尘意见:“一罐西凤酒,换一只鹿腿?”
“他酒量不佳,喝不得西凤这般烈酒。”江鹤雪又拒了,递给他鹿腿。“吃吧,不必换。”
“谁、谁酒量不佳?”沈泽澜磕巴了一下。
江鹤雪被他这幅眼圆圆、嘴也张圆圆的模样逗乐了:“用你的吧。”
沈泽澜不吭声了,拎着鹿腿回去坐好。
“切莫喝太多。”江鹤雪悄声嘱咐。“莫醉成新婚夜那般。”
后者依言颔首,垂着鸦睫的模样颇有几分少年郎的乖巧无辜。
待用了个差不多,江鹤雪便拎了一小盒鹿肉,离席去找阮月漪。
“不食羊肉、酒量差劲?”大皇子,恭王沈泽谦向沈卿尘递了一只羊腿,肃冷面容难得带笑。“皇婶对皇叔误解颇深啊。”
他一说,连恒顺帝都难抑地笑出声。
沈卿尘接了羊腿,默认。
“同朕讲讲,你在鹤雪那处是何酒量?”
沈卿尘比了个“三”。
“三壶?”
“三杯。”沈卿尘纠正。“淡酒。”
“千杯烈酒不倒变三杯淡酒就醉,皇叔啊皇叔!”沈泽澜打趣。
沈卿尘喝了口酒,唇角好似抬了细小的一下。
群星渐暗,一众皇子纷纷不胜酒力先后告辞,只有沈卿尘还陪在恒顺帝身边。
喝了几壶古井贡酒,他反倒是席间唯一与滴酒未沾的恒顺帝同样清醒的人。
“朕未曾见你这般伪装过,讲讲,为何?”
“鹤雪不好羊肉。”
恒顺帝抚掌大笑:“昭华心细。”
“年节青原来朝和亲,皇兄可想好应对之措了?”沈卿尘转移了话题。
“讲。”
“臣弟以为,令国公幼女,苏氏灵儿,实乃不二之选。”
“既用情至深,缘何回避子嗣一事?”恒顺帝未问缘由,只问。“又不厌恶幼童。”
酒面上有一粒细小的泡沫,沈卿尘垂眸凝着,不知在想何事。
“臣弟不愿,”良久,他低声。“危险,受苦也受累。”
“臣弟有她一人,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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