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沈见微早早地将案上的东西收拾得一丝不苟，然后带着“被选中协作”的忐忑心情，提着笔架和镇纸，小心翼翼地挪在到曹直的案边。
【幸好没昨天就让我搬位置，那还得找个坏笔架来充数……等下选个好位置，最好离曹直远远的……好像不太行，要是他叫我咋办，那我还得跨整个房间去找他，太近肯定也不行，曹直身上的寒气会把我冻成冰雕的。】
【这距离感，比诏令格式还难把握！】
左挑右选，最后沈见微选了个不太靠近、也不太疏远的位置落座，心里一边复读主事那句“多看多问”，一边努力练习一种“若有疑问又不至烦人”的好学表情。
【希望曹直能够看到我这副识时务的表情呜呜，对我手下留情……】
曹直早就展开了赦文初稿的架构，案上纸张摊开，笔走龙蛇，气息沉稳如山，整个人仿佛与周围三丈寒气隔绝，自成一方冰冷天地。
沈见微悄悄瞥了一眼。
【这笔法也太熟练了吧？那段头启部分，要是我还在犹豫“天恩普济”和“诏告恤民”谁先谁后，他这边已经把“朕恻然悯焉”结构写得比我依葫芦画瓢还好看了……人与人之间的差别怎么可以这么大！】
【简直让人绝望！】
她默默翻出那本《赦令通义》，刚翻到“宽宥章例”，就听身后一道熟悉的声音飘了过来，“哟，小沈编修今天阵仗不小，连镇纸都带上了，这阵势，是抄书呢？还是准备祭祖？”
【不速之客来了啊啊啊，烦上加烦！】
沈见微头皮一紧，抬眼果然撞上李校书那张笑意吟吟的脸。他一边踱步靠近，一边端起桌角那只无人问津的茶，吹了吹，自顾自喝了一口。
“这座一挪，风水不一样啊。”李校书打量着她新选的位置，语气意味深长，“啧，离曹直不远不近，既听得见，又不至于被冻死……你这算盘打得比我抄稿子都熟练。”
【这人怎么看出来的？有这么明显吗？那曹直……】
沈见微耳根一抖，悄悄瞥向上首的方向，干笑两声，“我就是按照主事吩咐搬过来的。”
“你这胆子也够肥，”李校书放下茶盏，抱着胳膊，“翰林院多少小编修宁愿写十页律例也不敢挨着他坐。你倒好，拎着笔架就冲了上来，怎么，你也觉得自己是天选之人，能感化这座万年冰山？”
【感化曹直？我觉得还是感化万年冰山比较容易……】
沈见微尽量忽略李校书的话，保持正经，“您多虑了……我只是想多请教曹编修几句，学习学习。”
“请教？”李校书挑眉，“你知不知道你这一‘请教’，他至少能用五种方式让你后悔，说话不解释、问题不正面、冷眼观全局、沉默是礼貌、看你稿子皱眉但不告诉你哪儿错。”他掰着手指，一行一行列明曹直的“罪状”，如数家珍。
沈见微：“……”
“我跟你讲，”李校书丝毫没有当别人面前说坏话的愧疚，反而兴致勃勃，“当年我也是这么坐过去的，结果三天之后，我精神出了问题，差点意味自己文书没学会是因为八字跟他犯冲，连夜去庙里求符！”
这话一说，对面案后的曹直终于抬眼，语气极淡，“你八字确实不行。”
“哟，曹编修今儿竟然搭理我了。”李校书笑得像刚偷完鸡的黄鼠狼，“小沈编修，你且记住，能坐得住他三天，是本事；三天之后还没跑，是信仰！”
他拍了拍沈见微的肩膀，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实在熬不下去，记得来我这边歇会儿，喝口热茶。在下虽然说话不好听，但起码是个活人……有热乎气的那种。”
沈见微哭笑不得，只能恭恭敬敬目送他走远。
【李阴阳当着曹直的面都敢这样……口直心快？突然感觉他开始讽刺我那几句还是嘴上留情了……不过他这是来吓唬我的，还是变相鼓励？】
她刚刚理顺镇纸位置，便听曹直那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响起，“开篇三段。我来写。你看赦令例稿，从去年往前推三年，找灾赦、恩赦各两例，附在后文作参考。”
沈见微应了一声，“好。”笔却差点从指缝里蹦出去。
【……我怎么有点耳鸣？我好想听到曹编修说“你来找例子”？！】
【他居然、居然把资料收集这种重要基础的工作交给我了？！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信任？！】
但下一瞬，另一个更清醒的声音在她脑子里面反驳。
【醒醒，沈见微，这叫“让新手干粗活”。他自己动手写核心，让我挖土垫脚，还美名其曰“协作”，确实是很会“分工”了。感动个鬼啊！】
她收回那颗蠢蠢欲动的感动之心，深呼吸一口，冷静抄笔开始找例子。
【行吧行吧，挖土就挖土，挖得好也算本事！】
“那……曹编修，赦罪令的依据，一般是按照什么标准来定的？是刑部定案的情况，还是户部的执行幅度？”
曹直没看她，只道，“以刑部具奏为主，户部为辅。”
沈见微默默点头记下，刚准备翻到下一篇，又忍不住问，“那若是赦令中需要赎罪条款，是不是必须附带刑部拟议细则？”
“赎罪条款不能空抄。无刑部议稿，无所依例，地方无法施行。”还是简洁明了的回答，不过这次曹直倒是看了她一眼，慢悠悠继续道，“你不问，倒显得你真的只来抄书的。”
沈见微：“……”
【……他是不是在夸我？又好像在讽刺我？又好像……只是陈述事实？】
她突然觉得自己需要为“曹直话中三层含义全猜不对”立个小牌位，每天点香三次供奉自己的愚钝。
不过无论如何，她只道，这就是协作的开始。
她埋头搜集例子、整理分类、提炼要点；曹直则继续铺开文稿，笔走龙蛇。两人隔着一张桌案的距离，偶尔交换一句话，短短几字，话锋里都藏着谨慎的试探、专业的考量，以及一点点……批次心知肚明却秘而不宣的、互不服输的意味。
日头西斜，翰林院内的光线越来越暗，墙角的日晷投出拉长的影子，像是一根根细长的针，一点点扎进案间沉默的纸海。
沈见微肩膀有点僵，眼睛也发干，她悄悄活动了一下脖颈，抬头看了看对面。那位玄青色“冰山”还稳如磐石，笔下行云流水，仿佛不知疲倦。
她默默端起桌上那杯凉透了的茶，想到是李校书喝过的，又默默放了回去。
【没关系，我也能撑住。谁先趴下，谁是小狗。】
她眨眨眼，驱散些许疲惫，笔尖在纸上顿了顿，竟不自觉弯起唇角，露出一个带着点挑战意味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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