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见微本以为,所谓“协作”,就是在曹直那不容置喙的拟稿的节奏里做个安静的工具人,抄抄书、捡捡例子、递个茶水什么的,主打一个“听话”和“隐形”。
结果第二天才刚坐定,凳子还没焐热,就被派去整理后例附稿。
“你看赦令例稿,从近三年往前推,找赦罪用例四条,表明出处、目的、格式。字数控制在四百字一条。”曹直的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再说“去倒杯茶”。
【四条?四百字?字字都要命!】
这句话听起来轻飘飘地没什么杀伤力,落到沈见微手里却变成了厚厚一沓史书、公文、历年诏录,沉得她手腕发酸,案头瞬间被淹没。
【我是不是对“协作”这个词有什么误会,这分明是主将下令,小兵挖矿啊!】
沈见微盯着摊在案上、字迹密密麻麻的赦罪诏令,深吸一口气,咬牙切齿地开始她的“挖矿”工作。
曹直没有催她,只在上首伏案,一笔一划起草正文。
这种搭配乍看毫无互动,实则让她有点如履薄冰、压力山大。
【何止压力山大,简直就是泰山压顶!他在那写字跟刻碑似的,我这边喘气都不敢大声!】
因为她写的后附,不仅要找对例子,还得写得简明扼要、结构得当。最要命的是,它必须和曹直起草的主文严丝合缝——不能重复、不能冲突、还得相辅相成,互为支撑。
沈见微几次对照草稿和自己的例稿,从开篇主旨到赦令目的,再到赎罪条款的具体表述、原文如何精准引用……每一个细节都得小心翼翼。一句话不顺,一个用词不当,就有可能招来曹直那个“你是不是根本没读过书”的眼神凌迟。
她很快沮丧地意识到,自己找的例子虽然都“对”,可有些格式、顺序、措辞,并不完全契合曹直正文那严谨到苛刻的逻辑链条。
于是,沈见微犹豫再三,鼓起十二万分的勇气,指着自己稿子上的一处,“曹编修,我这个‘德音宣下’,是不是也可以作为赦罪类诏书的起句?我看它在登基、赦狱的案例也用过不少次。”
【问出来了!问出来了!曹直不会觉得这问题蠢得冒烟吧?】
曹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停下笔,抬眸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天然的审视感,语气平淡但不失挑剔,“‘德音宣下’可用,但你这段讲的是‘宥罪有度’,核心在论邢理、明法度。开头若用此泛泛之语,气势虽足,却易偏离主旨,反而削弱了‘宽宥’的针对性。”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若想用它,放在收尾处承转过渡,引出宽仁之意,更妥。”
沈见微一愣,低头再看自己稿子上那句孤零零的“德音宣下”,顿时觉得它像个不合时宜、多余又碍眼的花边。
【完了,曹直肯定觉得我脑子不好,连这种问题都考虑不过来呜呜!】
她默默把那四个字用力划下,像在抹掉一个耻辱的印记,重新开始思考逻辑顺序。
【重来重来,这次一定要抠到每个字缝里面去!让曹直看看什么是“士别三时辰,应当刮目相看”!】
下午过半,沈见微几乎耗尽了所有的眼力和脑力,总算从故纸堆里淘出四条最符合赦罪目的的、格式严谨的诏令,整理出一份她自认为结构清晰、措辞准确的后附样本。
她像捧着易碎的珍宝,小心翼翼地递给曹直,“曹编修,我这边大概理了一个框,您看看可不可以?”
【千万别打回来重写啊!再抄一遍我的手真要断了!】
曹直接过来,目光快速扫过,速度极快,却让沈见微感觉像过了半辈子。他不置可否,只伸手指了指其中一条,“第二条用词太散。‘恤狱’与‘释囚’不能并列混用。”
沈见微心头一紧,急忙改口,“是。那我只写‘恤狱’?”
“你既写的是赦罪后附,”曹直的生意依旧平淡,“就别写‘恤’。‘恤’是行政层面的抚慰手段,非是法理上的直接赦免。此处需用更明确的赦免用语。”
【……果然!每个字都有讲究,每个词都有坑!这差事真不是人干的!‘恤’也不行?这词招谁惹谁了!行吧行吧,您是祖宗,您说了算!】
她不敢再多嘴,只埋头认命修改,力求精准。
曹直倒也没再多说什么,审完稿子就回头继续他自己的正文,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拨正了一粒尘埃。
这反而让沈见微心里生出了一点莫名的感激。
【还好……只是就事论事,没有嘲讽我,也没有让我重写十遍。谢天谢地曹编修手下留情!】
因为他批评得很冷静,不含个人情绪,甚至有点……像是认真对待她这份虽然稚嫩但也尽力了的劳动成果?
【错觉!一定是错觉!冰山怎么可能有温度!肯定今天没睡醒!】
她坐回案后,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把所有的例稿又仔仔细细重写、梳理了一遍,甚至还私下翻了几篇律例公文做更深入的对照,把其中一篇特别重要的加上了详尽的来源注明。
【虽然说是“抄书”,但我也能抄出自己的章法,抄出点水平来!不能让他小瞧了!】
日暮时分,案边的光线已经很昏暗模糊。
沈见微写得眼花缭乱,肩膀僵硬,正准备偷偷活动一下筋骨,忽听背后一声熟悉的咳嗽,“哎哟,小沈编修果然有志气,写了一下午后附也不吭一声,不像我那会儿才写了一条就想请辞回家喝闷酒了。”
【八卦精来了!他天天怎么这么多时间到处乱晃,他没活干吗?难不成是主事的关系户?】
她不抬头也知道是谁。李校书又端着那只不知道什么时候泡的茶晃悠过来了。
“听说你还敢和曹直讨论‘德音宣下’?了不起啊!”李校书语气夸张,“我当年敢再稿子里写‘宽宥有时’,他直接划了个叉让我重抄十遍,说我语义不清,狗屁不通。”
对面案后,曹直头也没抬,冷冷回了一句,“你语义确实不清。”
“啧。”李校书啧了两声,毫不在意地坐在她桌角,探头看她摊开的稿子,“你这个后附写得倒也齐整,就是太认真了点,稿子不是墓志铭,写得这么严肃,不累吗?”
沈见微干笑一声,“我这是怕出错。”
【累!累死了都!但是出错的话就要被冰山冻死!我宁愿累死也不愿意被冻死啊!】
“错了就错了呗,”李校书眯着眼,一副过来人的样子,“大不了被他一眼看死两回。不过你放心——”
他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兮兮,“曹直不是真的毒舌刻薄,他只是……孔雀爱羽罢了。”
沈见微一时没反应过来,“羽毛?”
“就是他稿子里面不能有一丝脏点,一点不和心意的地方都不行,简直就是怪癖!”李校书耸耸肩,“甭管谁写的,哪怕是主事写的,只要沾了他的稿子,他都得给你挑成筛子,不是针对你,是他本性如此,眼里揉不得沙子。”
沈见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原来是洁癖……怪不得。】
又听李校书慢悠悠地补了一句,“不过嘛……他这回没改你太多,说明你这羽毛质量还不错。加油吧小沈编修,第二天才刚过一半。”说完,又像来时一样,拍拍她的肩,神出鬼没地不见了。
【第二天才过一半?不是已经快下班了吗?说什么怪话?】
马上沈见微就不这么觉得了,第二天夜深,屋内已点起灯火,她终于交上了定稿的后附。
【熬到油尽灯枯了……祖宗您过目吧!】
曹直接过,在灯下快速翻阅,沈见微屏住呼吸。
【千万别挑刺了,求放过!让我下班吧!】
曹直看完后,没有说话,脸上也看不出来什么表情。他只是默默将其收入主文之后,拿起朱笔,随手在几处关键地方批注了几个简洁的注脚。
【怎么不说话?这是……过了?还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然后,他顿了顿,目光依旧在稿子上,仿佛随口说道,“明日,可以来试一试改尾句。”
沈见微猛地一愣,险些怀疑是自己耳朵出问题或者熬夜出现了幻听。她盯着那份被曹直守好的定稿片刻,心中瞬间泛起复杂的情绪,难以置信、一丝窃喜、巨大的压力,还有一点的……受宠若惊?
【他是……觉得我写得还行?及格了?还是单纯不想改后附这种基础活了,想换个地方折腾我?】
【尾句……那可是正稿的最后几段,是点睛收束之处!这算是……升职加薪了?好像既没有升职也没有加薪,顶多算是……能者多劳?或者曹直信任度加一?等等,这信任度是福还是祸啊!】
她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一边低头收拾散乱的笔墨纸张,动作却不由自主变得轻快起来。
【行!试试就试试!】
【这次……我不抄了,来点自己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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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字字都要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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