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安堂内湘妃竹帘已换上了轻透的雨过天青纱，穿堂风过，带着后院荷塘飘来的几缕清浅花香，悄然驱散着仲夏的燥意。
今日府中下人们步履轻快中透着几分格外的谨慎，连廊下挂着的画眉鸟鸣叫声都似乎比往日清亮几分。无他，今日是嫁入韩家的嫡长小姐、老夫人的心头肉谢明淑，携夫君与幼子回娘家的日子。
辰正时分，慈安堂正厅内已是济济一堂。
张老夫人斜倚在罗汉床的墨绿色引枕上，手中缓缓捻着一串蜜蜡佛珠。三夫人林月柔坐在下首右侧，她身旁是精心打扮过的谢明玉。穿着水红色绣缠枝小花夏衫的谢明萱则挨着沈知微，小脸上满是期待，只一双小腿在绣墩边轻轻晃着。
帘栊轻响，环佩叮咚之声由远及近，步履匆匆。
先跑进来的是个穿着宝蓝色云纹小夏袍的男童，约莫五六岁年纪，额间点着辟邪朱砂，虎头虎脑，眼神灵动，正是谢明淑的独子韩琮。
他像只小豹子般敏捷，却不忘规矩，在离老夫人五步远处刹住脚步，像模像样地拱手，响亮地喊道：“琮哥儿给曾外祖母请安！给各位长辈请安！”
“哎哟，我的乖宝儿！快过来！”老夫人顿时笑逐颜开，方才那点端严顷刻被满满的慈爱取代，忙不迭地招手。
韩琮这才扑到老夫人膝前，被老夫人一把搂在怀里，心肝肉儿地叫起来。
紧接着，一对璧人相偕而入。男子年近三旬，身着石青色暗云纹杭绸直裰，面容端肃，气质沉稳持重，正是兵部职方司郎中韩仲麟。
他身侧的谢明淑容貌明丽大气，穿着一身色泽饱满却不失沉稳的石榴红遍地织金通袖罗衫，下系墨绿色马面裙，梳着端庄的牡丹髻。
“孙女儿/孙婿给祖母请安。”两人上前，端端正行了大礼。
“快起来，快起来，一路辛苦。”老夫人满面春风，虚扶一下，目光慈爱地落在孙女身上，又对韩仲麟温言道，“仲麟衙门事忙，还特意抽空陪她回来，有心了。”
“祖母言重，此乃分内之事。”韩仲麟躬身回话，语气恭敬。
谢明淑起身，步履轻盈地上前，又与林月柔见礼：“三婶安好。”目光掠过起身问安的谢明玉和已经凑到韩琮身边、冲小外甥的扮鬼脸的谢明萱，含笑点头，最后落在垂首敛衽、姿态恭谨的沈知微身上，顿了顿，笑容温煦不变，“这位便是三婶常提起的微妹妹吧？今日一见，果然灵秀通透。”
沈知微上前一步，依礼深深一福，声音轻柔，“知微见过大姐姐，姐夫。”
谢明淑虚扶一把，语气亲切，“妹妹不必多礼。既来了家里，便安心住下，日后常来常往，莫要生分了。”她并未过多寒暄，便极自然地转向老夫人，笑道，“祖母，几日不见，您气色愈发好了，定是珍珠她们伺候得精心。前次送来的血燕可还合口？若用着好，我再让人留心寻些上等的来。”
“好，都好，就你事事惦记着我。”老夫人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旁的机子上，嗔怪道，“你呀，在自家也这般事事周全，也不嫌累得慌。”
“能为您和家里分忧，是孙女儿的福气，哪里算累？”谢明淑笑语盈盈，顺势便与老夫人和林月柔说起几件府中近日的中馈琐事，如各房夏季冰炭份例的调整、庄子上新送来的瓜果如何分配、针线房夏衣赶制的进度等，她言语爽利，条理清晰，对侯府大小事务了然于心，显然平日没少协助老夫人打理，虽已出嫁，却仍是侯府实际上的内务掌舵人之一。
老夫人听得连连点头，林月柔在一旁偶尔补充一两句。
叙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韩仲麟便适时起身告退：“祖母，三婶，孙婿还需去前院与珩弟商议些公务，暂且失陪。”
老夫人知他们男人有正事，自是允了：“去吧，正事要紧。晌午留下用膳，让你三叔也回来，你们爷几个好好说说话。”
“是，谢祖母。”韩仲麟再行一礼，从容退下。
韩仲麟一走，厅内气氛似乎更松快了些。谢明萱拿出早就备好的九连环，拉着韩琮到一旁罗汉床下的波斯地毯上玩耍。谢明玉则轻声与林月柔说着靖安王府赏荷宴的衣裳搭配。
沈知微目光不经意般扫过正与老夫人谈笑风生的谢明淑，暗自思忖这位大表姐才是真正在高门深院里历练出的当家主母风范。
前院，谢珩的外书房，冰鉴里散出的凉气，稍稍压下了夏日的闷热。
谢珩与韩仲麟对坐于窗下的紫檀木榻上，中间隔着一张黑漆嵌螺钿小几，上面放着两盏清茶，烟气袅袅，茶香清冽。
“扬州那边，二叔的信，祖母想必已给世子看过。”韩仲麟开门见山，语气沉稳。
谢珩颔首，指节分明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榻沿轻敲了一下：“汪福海一个盐商，与曹猛勾结，所图非小。二叔怀疑他们借漕运夹带私盐，甚至可能涉及军械。”
“不错。曹猛掌管江宁卫一段江防，若行此勾当，便利太多。二叔在扬州，身份所限，不便深查，希望京中能暗中留意与曹猛过往密切之人，尤其是银钱流向。”韩仲麟压低了声音，身体微微前倾，“兵部近日核查旧档，发现去岁批予江宁卫的一批备用弓弩，账目确有含糊之处，与当时报损的数量对不上。”
谢珩抬眼，“姐夫可有具体线索？”
“尚无实证，但经手官员的履历，指向户部一位郎中，此人……与前漕运总督有些同乡之谊。”韩仲麟字斟句酌，“此事牵涉可能甚广，需慎之又慎。”
“嗯。”谢珩眸中寒光微闪，声音低沉，“姐夫在兵部多加留意，特别是与江宁卫相关的军械调配记录。京中这边，我来处理。”
“有劳世子。”韩仲麟神色凝重地点头。
两人又就几个关键的人名和节点低声商议片刻，韩仲麟方起身告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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