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利直愣愣地站着，浑身冒着冷汗。宿舍里的时间仿佛凝固了。赫敏清点物品的声音，罗恩嫌恶的抱怨，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地传进哈利耳中。他的目光失焦地落在散落一地的书本上，大脑却像被施了检索咒一样疯狂运转。
不能说。
一个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声音，仿佛从他灵魂深处响起，将他的意识硬生生切成了两半。一半在机械地应对着外界的关切，另一半则彻底坠入了冰冷刺骨、只有他一人的迷雾深处。哈利被自己脑海中这绝对而陌生的命令吓呆了。
为什么？他混乱地问自己。为什么他如此确信，关于那本黑色本子的一切——它的到来，它的失踪，尤其是它带来的诡异感觉——必须成为一个绝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感觉……
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泥沼的石子，在他脑海中漾开浑浊而混乱的涟漪。
陋居的沙发上，指尖触碰到那冰冷封皮的刹那，额上伤疤传来那一下短暂却尖锐的刺痛……像黑暗中猝不及防的毒针，一次无声的警告。
当时不以为意，此刻在恐慌中回想起来，那感觉却清晰得烙在神经上，骇人无比。
几乎是同时，另一段记忆蛮横地浮现，带着截然相反的、虚假的体温——
就在昨天，那枚静卧于天鹅绒上的、属于汤姆·里德尔的勋章。当他凝视它时，伤疤传来的是……一阵抚慰般的、令人沉溺乃至晕眩的暖意。
刺痛。温暖。
这两道源自同一道伤疤、却水火不容的感觉，此刻像两条带着倒刺的冰冷铁鞭，在他脑海中骤然绞紧！
哈利感到一股蚀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窜上来，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两件看似毫不相干的东西，一件是来历不明的空白本子，一件是五十年前的旧勋章。它们之间能有什么联系？
逻辑的链条在这里“啪”地一声断裂，无法推进。但一种更深层、更蛮横的野兽般的直觉，却越过了所有理性的思考，在他心里疯狂地刨抓、嘶吼：有联系！一定有！
这直觉并非空穴来风。一个让哈利心脏骤停的回忆此时破土而出——陋居的起居室里，多比那张因极致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和他撕裂耳膜般的尖叫：“坏东西！”“它在毒害魔法！”——这一切都为那本日记蒙上了浓得化不开的邪恶黑纱。而另一边，那枚勋章却代表着官方认证的、金光闪闪的荣誉与贡献。
一个带来刺痛，被家养小精灵视为不祥；一个带来温暖，被学校历史慷慨歌颂。
这极致的矛盾，像两股反向撕裂的巨力，几乎要将哈利的五脏六腑都扯出来。他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令人恐惧的真相的悬崖边：这二者都与他的伤疤，与他这个被选中的人，有着某种他无法理解、更无法向任何人言说的诡异关联。而现在，其中一件——那本可能藏着答案也可能藏着致命诅咒的日记——不见了。
“……哈利？你还好吗？”赫敏的声音终于费力地穿透了那层玻璃，带着无法掩饰的担忧。
哈利猛地一颤，从那个冰冷的内心异界被粗暴地拽回。他对上赫敏探究的目光和罗恩疑惑的眼神，心脏狂跳得快要炸开。他无法解释这团建立在伤疤剧痛上的、疯狂的乱麻，这听起来太像鬼魂的呓语。
“我……”他的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我出去找找。”
他不给他们任何追问或安慰的机会，几乎是踉跄着、带着一股狠劲从他们中间挤过，逃也似的冲出了宿舍，像逃离一个即将爆炸的现场。他现在只有一个被恐惧和直觉催生出的、无比清晰且灼热的念头：
他必须独自弄明白这一切。而第一步，就是找到那个唯一同样对那本日记反应剧烈的知情者——多比。
哈利像一颗出膛的子弹冲出肖像洞，在城堡的走廊里漫无目的地狂奔。多比在哪里？他可能在任何地方！哈利焦灼的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走廊里充斥着穿着校袍的陌生面孔，根本不存在那个套着破烂枕头布的瘦小身影。越来越深的、冰冷的绝望像黑湖的湖水，几乎要让哈利溺毙。他徒劳地张开嘴，大口呼吸，汗水从额头混着泪水流下，校袍早已湿透，恶心地黏在皮肤上。但是哈利知道，他不能停，他必须找到多比，不然的话……一种超越理性的预感告诉他，将会有无法挽回的严重后果。
哈利透支着体力继续奔跑，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走廊两旁伫立的冰冷盔甲，内心荒谬地期望着多比也许会躲在某个阴影里。但残存的理智嘲笑他：这怎么可能？如果这么容易，多比早被教授们发现了，轮不到他。
精疲力竭与精神的重压终于击垮了他。哈利猛地扭身冲进一间看起来废弃已久的盥洗室，所有的恐惧、愤怒和委屈汇聚成一股失控的洪流，让他对着空旷的、滴着水的水池发出一声怒喊：
“多比！”
随后，他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瘫坐在积着灰尘的盥洗室地板上，胸膛剧烈起伏，像拉破的风箱。
看来是没用了。他几乎可以肯定，多比一定远离了霍格沃兹。他需要计划，一个周密的、大胆的计划。也许他可以偷偷混出大门，找到车站，乘火车到伦敦，再想办法去对角巷……一个个疯狂得近乎绝望的藤蔓在他过度运转的脑海中扭曲缠绕。
正当他在这片思维的泥潭中挣扎时——
啪！
一声轻微的、却如同惊雷的爆裂声响起。
一个熟悉的、套着肮脏破洞枕头套的瘦小身影，如同一个被匆忙召唤出来的噩梦，突兀地出现在了盥洗室冰冷的地面上——
哈利惊呆了，瞳孔因震惊而收缩。这就是——
“哈利·波特先生……”小精灵网球般硕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哈利，那双巨大的、蝙蝠状的耳朵还在因为突然的移动而神经质地颤抖，“刚刚……是您在叫多比吗？”
“你——你怎么——”哈利被吓得语无伦次，目光像被钉死在多比身上。
“多比听到哈利·波特先生叫他，所以多比来了。”小精灵瑟缩着回答，深深地、几乎将鼻子戳到地板般弯下了腰，“哈利·波特叫多比有什么吩咐吗？”
哈利瞬间回过神，像一道闪电般冲到盥洗室门口，“砰”地一声狠狠摔上了门，手指痉挛般地扣上门闩。随后他发疯似的冲到每一个隔间前，近乎狂暴地撞开门板，视线扫过每一个角落。万幸，除了潮湿和寂静，空无一物。此刻，这个弥漫着腐朽水汽的空间里，只剩下他和多比。
哈利一步步走回小精灵面前，身影将多比完全笼罩。他毫无迟疑地、从齿缝间挤出话语，声音低沉如地底的回响：
“多比，我的宿舍被人翻得一团糟。是你做的，对不对。”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最终的审判。说完，他清晰地看到，小精灵那双巨大的眼睛里，恐惧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扩散、弥漫，直至淹没了整个眼眶。
“多比必须这样，哈利·波特先生！”多比爆发出一种混合着哭喊与尖叫的哀鸣，“多比上次已经跪下来乞求过您远离那邪恶之物！但哈利·波特先生却将它视若珍宝，甚至带回了这座古老的城堡！”小精灵的声音因绝望而扭曲，“多比不能眼睁睁看着您被它吞噬！所以多比只能违逆古老的契约，犯下这桩罪行！”
说完，多比发出一声撕裂空气的尖啸，双手像铁箍般扣住水池边缘，开始用他的额头疯狂地、沉闷地撞击坚硬的陶瓷池缸！
“坏多比！该死的多比！”
一瞬间，巨大的无力感像一只巨手攥住了哈利的心脏。但他强迫自己钉在原地，猛地伸出手，用尽全力将多比从水池边粗暴地拖拽开来，力度之大，让小精灵本就破旧的枕套“撕拉”一声绽开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裂口。哈利铁钳般的手死死扣住多比纤细得可怕的手腕，将他狠狠按在冰冷的瓷砖墙上，另一只手攥紧多比胸前的破布，将他死死钉在墙上，从胸腔最深处挤出压抑已久的、近乎咆哮的低吼：
“你把它藏在哪里了？说！”
滚烫的泪珠像突如其来的夏雨从小精灵眼角奔涌而出。多比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多比不能说！多比宁可碎裂也不能再让哈利·波特先生触碰那诅咒的篇章！”
哈利被冲昏头脑的狂暴吞噬了。他的手指缓慢地、带着一种冰冷的决绝从揪着的破布上移开，如同蟒蛇缠绕般，扼上了小精灵细瘦的、微微颤抖的脖子。
“也许你不知道，”哈利的声音冷得仿佛能冻结空气，“那个东西，属于我。这是我的所有物。现在告诉我，它是不是还在霍格沃兹？看着我的眼睛，说实话。”
手指的力度在一点点收紧，冷酷而稳定。
他眼睁睁地看着小精灵灰色的皮肤因为窒息而逐渐泛起不祥的死灰色，那双巨大的眼睛里倒映着他的脸，充满了痛苦和……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犬类的忠诚。
就在这一刻，小精灵极其细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像被一道滚烫的闪电迎面劈中，哈利猛地松开了手，仿佛那皮肤带着剧毒。
多比像一具断线的木偶滑倒在地，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发出撕心裂肺的、几乎要呕吐出来的咳嗽。排山倒海的愧疚、后悔和自我憎恶瞬间将哈利碾碎。他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多比面前，声音因剧烈的颤抖而断断续续：
“对—对不起—多比—我...我失控了……我发誓我从未想过……”
小精灵艰难地止住咳嗽，摇摇晃晃地撑起身子，用那双被痛苦和泪水洗刷过的眼睛望着哈利，声音微弱却奇异地平缓：
“没有关系的，哈利·波特先生。死亡的耳语，多比已经习以为常。在多比原本的家里，一天之内，起码能收到来自主人五次这样的‘问候’。”
哈利愧疚地望着他，正准备开口，盥洗室门外却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清晰而陌生的脚步声。哈利和多比同时僵住了，小精灵惊慌失措地弹跳起来：“多比必须走了！”
哈利急切地抓住最后的机会，扑上前，几乎是贴着多比的耳朵问出最后一句话：“你把它藏到哪里了，多比？求你，告诉我。”
多比停顿了一下，巨大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如同吐出最后一个秘密般回答道：
“在一个……哈利·波特先生即使花费好几个世纪也注定无法寻获的地方。”
话音刚落，小精灵打了一个响指，“啪”的一声，他的身影如同被擦去的粉笔迹，凭空消散在冰冷的空气中。
还没等哈利从这突兀的消失和那句令人绝望的判词中回过神来……
“哦——！这里可不是什么受欢迎的角落，尤其是对男生来说。”
一个幽幽的、带着浓浓哭腔和一丝好奇的轻灵女声，突然从哈利头顶的某个隔间上方飘了下来。
哈利吓了一跳，猛地抬头，看见一个戴着眼镜、神情哀怨的珍珠白幽灵正透过墙壁打量着他。
“走开！”哈利没好气地低吼，他现在没心情应付任何一个旁观者。
“啧啧啧，脾气真大。” 幽灵非但没走，反而从马桶里飘了出来，在哈利面前盘旋。“我见过很多像你这样的，躲在这里哭鼻子。不过……你看起来比他们更惨一点。”
哈利不想理她，转身面向墙壁，试图集中精神思考如何找到那本书。
“你为什么不哭呢？” 幽灵绕到他面前，好奇地追问，“哭出来会好受很多。我就经常哭。”
哈利嫌恶地盯着发出惨白光芒的幽灵，吐出一句话，“你是谁？”
“我是桃金娘。”幽灵轻飘飘地说。“我说了，这里不欢迎男生，但是......”一阵似乎是红晕一样难看的白色出现在幽灵脸上，“你的眼睛真好看。绿得像刚腌过的癞蛤蟆。”
这诡异的“赞美”让哈利一阵恶寒，他尴尬地嘟囔了一句：“呃……谢谢。”他现在只想立刻离开这个鬼地方，继续思考“好几个世纪都不会发现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意思。他侧身想从桃金娘旁边溜过去。
“哦，这就走了？”桃金娘的声音立刻带上了浓浓的失望，她像一团雾气般飘忽着挡在哈利和门之间，“总是这样！从来没有人愿意多待一会儿！你们男生闯进我的盥洗室，弄出噪音，然后又拍拍屁股走人，根本不管别人的感受！”
“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哈利试图解释，耐着性子，“我只是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
“安静？”桃金娘嗤笑一声，声音在瓷砖间回荡，“这里一点都不安静！管道整天轰隆轰隆地响，吵得我根本没法好好哭一场！而且总有些傻姑娘跑进来，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掉眼泪——比如她们的睫毛膏不够黑！”她戏剧化地叹了口气，仿佛承受了全世界的委屈。
哈利无心听她抱怨霍格沃茨女生们的烦恼，他只想摆脱她。“听着，我很抱歉打扰了你，但我真的必须走了。”
“走？走去哪儿？去上那些无聊的课？还是去和那些咯咯傻笑的朋友们在一起？”桃金娘不依不饶，她凑近哈利，虽然她是透明的，但哈利还是能感到一股寒意，“他们根本不理解你，对吧？我看得出来，你和我一样，都藏着心事。”
这句话无意中刺痛了哈利。他抿紧了嘴唇，没有回答。
看到哈利沉默，桃金娘仿佛找到了知音，语气变得稍微友好了一点，尽管依旧带着哀怨：“我就知道。你看起来就和他们不一样。现在的男生，大多粗鲁又吵闹，满脑子都是魁地奇和恶作剧……一点也不像……”她的声音忽然蒙上了一层朦胧的、带着怀念的色彩，“不像他……”
哈利的动作微微一顿。这个“他”勾起了他一丝微弱的好奇。
“他是谁？”哈利忍不住问，目光依然盯着门把手，仿佛随时准备冲出去。
桃金娘的脸上绽放出一种光彩，仿佛就等着他问这句话。
“他……”她用一种近乎梦幻的语调说，“他是最特别的一个。他从来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无视我，或者嘲笑我。当他来这里思考问题的时候……他会安安静静的，偶尔还会跟我说话。他说哭泣是软弱的表现，真正强大的人会运用智慧和力量……”她的声音越来越轻，充满了倾慕。
智慧和力量……
这个词组像一道微弱的电流，轻轻触动了哈利脑海里那根关于“特殊贡献奖”的弦。一个优秀、强大、被学校认可的男生形象，隐约与他脑海中某个模糊的印象开始重叠。他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桃金娘仿佛为了证明她这位“完美先生”的真实性，用一种混合着骄傲与伤感的语气，清晰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汤姆·里德尔……他就从来不会像你这样，急着从一个伤心女孩身边跑开。”
汤姆·里德尔。
这个名字像一道携着五十年前寒气的惊雷，并非响在耳边，而是直直劈入他意识的最深处，将所有的混乱、巧合与直觉，瞬间锻造成了一条冰冷而坚硬的铁索，将他与那个陌生的名字牢牢捆缚在一起。
怎么会...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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