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底的傍晚,闷得像蒸笼。晚饭后的课间,广播毫无预兆地炸响:
“启航!向着未知的海洋!”
“青春就是最无畏的勋章!”
歌声像扔进热油锅的水,高三楼瞬间炸了!窗户洞开,脑袋挤成堆,吼声掀房顶:
“高考必胜——!!”
“老子自由啦——!!”
白的、粉的、蓝的碎卷子和纸飞机,哗啦啦像场彩色雪崩,从楼上往下砸。
高二一班的人全扒在走廊栏杆上。江屿半个身子悬空,跟着广播扯嗓子嚎,调子飞得亲妈不认:“启航!带着年少轻狂!” 汗珠子顺着鬓角滚进衣领。
陆砚白站他旁边,手搭在晒得烫手的铁栏杆上,没喊。
楼下黑压压一片仰着的脑袋,高三的学长学姐吼得脸红脖子粗,有人边嚎边抹眼睛。广播里的女声高亢,江屿的破锣嗓子在旁边打镲,吵得脑仁疼。
“思雨!看那个纸飞机!”张朝兮喊。
“哪呢?哇!谁的手艺?飞挺远!”陈思雨踮脚。周骁和林朗几个正比赛谁嗓门大,脖子上的筋快爆出来。
歌声的副歌像卡了壳,一遍遍死循环:
启航!...青春就是最无畏的勋章!
“高二一班的!看猴戏呢?!”老王(王老师)的吼声像惊雷,“滚回去!高三的撒欢,你们也跟着疯?期末卷子啃完了?单词塞进脑壳了?物理大题开窍了?回!教室!现在!”
哀鸿遍野。
“老王——再一首歌!”
“就一遍副歌!”
老王脸一板,手里教案卷成棍:“一秒也不行!周骁!带头!江屿!收脖子!”
江屿被周骁揪着后衣领往回拖,嘴里还顽强地哼着歌。
陆砚白转身,安静地缀在队尾。
老王看着这群霜打茄子似的学生挪进教室,转身的刹那,嘴角快得像抽筋似的往上提了一下。
广播里那歌还在鬼哭狼嚎“启航!启航!”,调子直往耳朵里钻。他清清嗓子,吼声降了八度:“磨蹭!属蜗牛的?”
教室门关上,喧闹被滤掉大半,但广播没停。《启航!》的副歌像冤魂不散,在走廊和窗户缝里阴魂不散。
“就算跌倒模样,也笑得坦荡!”
“向光!向光!朝着心之所向!”
晚自习开始。翻书声,笔尖划拉纸声,空调的哮喘声,混着外面锲而不舍的“Woah-oh-oh”。
老王背着手在过道当监工,眉头拧成疙瘩。广播站抽风了?他溜达到窗边,看外面黑透的天。歌声往耳朵里钻,那句“就算风浪撕扯帆樯!”嚎得格外卖力。老王的手指头无意识地、一下下点在窗框上,合着“Woah-oh-oh”的拍子。
底下学生也躁了。
周骁用笔帽在桌上敲暗号,哒、哒、哒。
林朗团了个纸球,瞄准门口垃圾桶——偏了。
张朝兮揉太阳穴,苦笑。陈思雨对口型:“救命!洗脑循环!”
江屿咬着笔杆,死磕数学卷子最后一道大题,函数图像扭得像一团乱麻。广播正嚎到:“别怕世界多空旷 ,我们的呐喊能震碎迷惘!”
他脑子一抽,笔尖在草稿纸空白处鬼画符:一个火柴人杵在悬崖边,面前是画了大红叉的“函数迷宫”,小人叉着腰,嘴张成黑洞,喷出个对话框,漂亮的仨字:“震碎它!”
画完,他自己先乐了。胳膊肘往旁边一拐,草稿纸滑到了陆砚白的物理卷子上。
陆砚白正推导线框切割磁感线的电动势,思路丝滑。纸滑过来,他笔尖一顿。视线落在那抽象派涂鸦和“震碎它!”上。窗外,歌声无缝嚎着:“启航!带着年少轻狂!”
他盯着看了两秒。没夹书里,也没推开。拿起笔,在喷火的对话框下面,另起一行,用他那标准答案般的字迹,工工整整写下广播里正嚎的那句:
把名字刻在星河之上!
写完,手指一推,纸滑回江屿地盘。全程眼皮没抬,像批了道送分题。
江屿看着自己那狂草旁边,突然多出一行闪闪发光(心理作用)的“星河”,眨巴眨巴眼,嘴角咧到耳根,像偷腥成功的猫。
他抓起笔,想都没想,在那行“星河”旁边,唰地画了个——歪七扭八、但五个角很努力支棱着的小星星。
然后,他装模作样地把草稿纸扒拉回来,垫在数学卷子下面,继续瞪那团函数乱麻。笔尖在纸上戳出好几个小坑。
陆砚白推了下眼镜,目光粘回物理模型。空调冷风扫过,他耳根后面那块皮肤,好像比别处热了那么一丢丢?
也可能是错觉。
离下课还有十分钟。
江屿眼珠子滴溜转,左瞟,老王低头嘬茶,右瞄,陆砚白蹙眉盯最后一道物理大题,屁股悄咪往椅子边挪。
几本书胡乱塞进书包,拉链都没合拢,胳膊肘就往旁边一捅,压着嗓子:
“喂,陆老师,提前放个假,我要出校门,先撤了!” 说完就要弹射起步。
手腕猛地被铁钳夹住!
陆砚白头都没抬,左手压着物理题,右手精准地薅住了江屿后衣领。
力道刚好把人钉死在椅子上。
“?” 陆砚白侧过头,镜片后的目光扫过来,带着被打断的不爽和明晃晃的问号,“回来。去哪?” 声音压得低,冷飕飕。
江屿被拎着后领,像只被扼住命运后颈的猫,瞬间僵直。
挣了挣,没戏,只好扭脖子赔笑:“嘿嘿…提前出校门啊!你看老王都没……”
“不许去。”
仨字砸下来,手没松。
“我……” 江屿卡壳,眼珠乱转,“我…饿了!饿得前胸贴后背!做题都没劲了!” 努力挤出可怜巴巴。
陆砚白盯着他看了两秒,眼神像看一道题干有陷阱的题。就在江屿以为要挨冻时,薅衣领的手松了。没收回,直接探进他自己椅背上的书包侧袋,摸出个独立包装的奶香小餐包。
“啪。”
面包被拍在江屿乱糟糟的课桌正中央,正好压住草稿纸上露出的火柴人头。
“垫着。” 陆砚白收回手,目光粘回物理题,像随手递了块橡皮,“还有十分钟。坐好。”
江屿:“……”
看着桌上那个孤零零的面包,再看看旁边化身“学习执法机器人”的陆砚白,张了张嘴,蔫了。
悻悻坐回去,撕开包装,恶狠狠咬了一大口,腮帮子鼓成仓鼠。
下课铃像把剪刀,咔嚓剪断了“启航!”的魔音和晚自习的安静。
“下课!” 老王宣布。
桌椅板凳一阵兵荒马乱。
江屿把最后一口面包塞嘴里,含糊不清地对旁边吼了句:“谢…谢陆老师面包!”
飞快抽出那张画着火柴人、写着“星河”和歪脖星的草稿纸,胡乱折两下塞裤兜,抓起书包往肩上一甩,炮弹般冲向门口,瞬间被人潮吞没。
陆砚白收拾得不紧不慢。把写了一半的物理卷折好,目光掠过江屿空荡荡的桌面,落回自己解完的题上。
笔尖在草稿纸空白处,无意识地画了个小小的、五角端正的星星轮廓。
顿了一下,又飞快地划掉,像抹去一个不该有的念头。
冲出教学楼,江屿“啧”了一声。
外面下雨了,还不小。雨点噼里啪啦砸地,水花四溅。路灯的光晕在雨幕里糊成一团团毛茸茸的黄球。
“靠。” 江屿嘟囔,把书包往怀里一抱,缩脖子就要往雨里冲——宿舍楼就在林荫道那头。
“江屿。”
清冷的声音穿透雨幕。
江屿回头。陆砚白撑着一把纯黑色的长柄大伞,站在教学楼门口的灯光下。伞面遮了他半张脸,只露着线条冷硬的下颌。
“没带伞?” 声音混在雨声里。
江屿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昂!这点雨,跑两步……” 话没说完又要冲。
“——站住。” 声音不高,带着定身咒的力道。陆砚白撑着伞走下两级台阶,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鞋尖。“你家在哪?” 语气平淡得像问坐标,“叫司机绕路送你。”
江屿像被烫到,猛地转身,表情夸张:“嚯!陆大少!可别!您赶紧回府!” 他拍拍自己沾了泥点的校服裤,“我这刚从泥坑爬出来的,怕脏了您家真皮宝座!消受不起!”
陆砚白没理他的贫嘴,往前又一步,雨水顺着伞沿淌成线。隔着雨幕看他:“那你怎么回?”
江屿被他看得发毛,下意识后退:“跑回去啊!宿舍就……” 话音未落,手腕一紧!
陆砚白动作快如鬼魅,左手撑伞,右手越过雨帘,再次精准薅住江屿后衣领。
力道加重,直接把人拽近一步,拉进伞的荫蔽下。江屿瞬间闻到清冽的雪松味混着雨水的土腥气。
“你!” 江屿被薅得趔趄,惊怒交加地抬头瞪他。
陆砚白没看他,目光透过镜片上的水汽,沉沉钉在江屿脸上:
“你住宿舍?”
“晚自习,” 他顿了顿,声音冷得掉冰碴,“说‘出校门’?你骗我。”
“轰——!” 江屿脑子炸了!脸上那点嬉皮笑脸碎得干干净净,只剩窘迫和慌乱,炸毛道:“什…什么我骗你?!陆砚白你……”
“你亲口说的,‘出校门’。” 陆砚白打断,薅衣领的手稳如磐石,微微低头,目光像手术刀,“现在变‘宿舍’。江屿,嘴里有没有真话?” 语气平静,压迫感十足。
雨点砸在伞面上,噼啪作响。进出教学楼的学生好奇地瞄两眼。
江屿被他堵得哑火,脸红一阵白一阵,破罐破摔:“不是…没骗你……我就…就想溜出去买校门口老王家的炸串!饿疯了!我发誓!以后骗你我是狗!” 语速快得像扫射。
陆砚白看着他蔫下去的样子,湿漉漉的头发和泥点裤脚,薅衣领的手微不可察地松了一丝。
沉默两秒,在江屿以为要完蛋时,手腕忽然一转——不再是揪衣领,而是直接抓住江屿的手腕,触手冰凉湿滑。
“拿着。” 陆砚白把手里沉甸甸的黑伞不由分说塞进江屿手里,伞柄带着他掌心的温。然后,在江屿懵逼的目光中,松手,转身就踏进瓢泼大雨里。
冰凉的雨水瞬间浇透他梳理整齐的黑发,顺着脸颊滑下,校服肩膀洇开深色。
“喂!陆砚白!伞!” 江屿反应过来,攥着伞追下台阶。
陆砚白头也不回,步伐更快,声音穿透雨幕:
“别管我。”
“哥!我真错了!” 江屿急了,一手举伞努力去够他,另一只手想拉不敢拉,雨水糊脸,声音又急又真,“就馋老王家的炸串!饿昏头了!再也不骗你了!骗你是狗!” 倒豆子似的。
“不听。” 陆砚白步伐更快,后背湿透,“别给我打伞。”
“?别啊!” 江屿被他油盐不进气得跳脚,不管不顾把伞用力往他那边歪,自己大半个肩膀瞬间湿透,“淋病了老王找我算账啊!”
就在江屿踮脚举伞、胳膊发酸时,前面的陆砚白突然刹车。
江屿差点撞他背上。
陆砚白转身。雨水顺着他湿透的额发往下淌,滑过高挺的鼻梁,镜片蒙雾。他沉默地看着江屿淋湿的肩膀和吃力的胳膊。
下一秒,陆砚白伸手,一把将伞从江屿手里抽走,干脆利落。
“哎!” 江屿手上一空,茫然。
陆砚白个子高,撑伞轻松。伞面稳稳罩在江屿头顶,他自己大半边身子还在雨里淋着,湿透的校服贴着肩背。
语气依旧没温度,但硬邦邦的壳裂了缝:“举那么高,不累?”
江屿:“……”
他看着陆砚白湿透的头发肩膀,再看看自己头顶干燥的伞面,喉咙发堵,讷讷道:“那…那我走啦?伞…还你?” 指指宿舍楼。
“别动。” 陆砚白薅住他手腕,力道适中,“等车。”
“啊?” 江屿懵着,两道雪亮的车灯刺破雨幕,一辆黑色轿车无声滑停。
司机撑伞下车,拉开后门:“少爷。”
陆砚白没看司机,直接把滴水的黑伞往江屿怀里一塞,不容拒绝:“拿着。回宿舍。” 然后,看也没看江屿呆滞的脸,弯腰利落坐进温暖干燥的车里。
车门“咔哒”关上。车窗降下一线,陆砚白没情绪的声音透出:
“炸串,明晚。”
“再骗我,” 车窗升起前,最后仨字砸出来,“我带你找老王‘启航’。”
车窗彻底闭合。黑色轿车平稳驶入雨幕,消失。
江屿抱着怀里湿冷沉重的黑伞,像个被雷劈傻的木头桩子,杵在校门口路灯下。雨点噼啪砸伞,也砸在他一团乱麻的脑子里。
“明晚…炸串?” 他喃喃,低头看看伞,再看看车消失的方向,脸上的表情从呆滞,慢慢发酵成一种混合着“卧槽”、“他到底几个意思?”、“这伞是给我了?”以及“明晚…真有炸串?”的、极其复杂的茫然。
冷风夹着雨丝吹过,他一哆嗦。甩甩头,认命似的撑开那把大得夸张的黑伞,像个移动的小型堡垒,深一脚浅一脚踩进积水,朝着灯火通明的宿舍楼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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