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盛暑酷烈,金石店后院,屋门紧闭。
令影在里面足足闷了半日,连丝风也不透,忽然有人推门来禀:“东家,有客到了。”
令月站在来人背后,听见令影在里面恶声道:“没长眼睛吗?我在写信!”
令月不耐烦地踢开虚掩的门:“你也会写信?”
令影瞬间站得笔直,激动地嚷道:“阿姐!”
令月眼睛微转,抬手掩住鼻子咳嗽一声,身形刚好够遮住背后的人。
定睛之后,令影大惊,飞快迎出门外,把她们带到了后院通风的凉榭。
烈日当空,小塘红鱼,赵初荔顶着这张脸,十分不适,令影也是满脸奇怪,偷偷多看了几眼,嘴里没有把门的:“殿下的眼圈,怎么跟被人打了似的?”
气得赵初荔阴下了脸,又忍不住笑歪了鼻子。
看样子殿下也不喜欢这身装扮,令影心想,他正要撤身去交代,就被令月喝住了:“大热天的,你关门密谋什么?”
令影挠了挠后脑勺:“殿下和阿姐还不知道吗?城里打了几仗,陇右军和除妖门联手,抓了足有近千人。”
“仗都打完了?”赵初荔急声问。
令影点点头:“打完了!”
见赵初荔沉着脸不说话,他又补充:“但目前军队还是不让百姓进出惠民坊,我估计里面还有情况。”
令月瞪他一眼:“有什么赶紧倒出来,殿下正是为此,才假扮他人出宫的。”
令影赔笑道:“我派人打听过,贼首还未落网,应该就是在惠民坊内。”
“虞家有什么动静?”赵初荔问道。
“虞家?”令影拍着脑门,想了想:“没传出什么动静呀?殿下想知道?我这就安排人去打探。”
“速去安排。”赵初荔挥挥手,一脸的焦躁疲倦。
令影赶紧开溜,又听见一声“回来!”,是阿姐在身后虎啸。
他惨然转身:“又怎么了?”
令月叹了声气:“公主府前两日遭贼人闯入,死了不少人,你派人去公主府,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形。”
太阳底下,令影活活吓出一身冷汗,见阿姐脸色难看,他才咽了口唾沫,意识飘忽地点了点头。
歇得一会儿,令影已经打听到消息,回来详禀。
“虞家大门紧闭,跟别的府邸没什么两样,我的人向门房打听,只问出虞相下了严令让各房收敛。”
“他应该还没到永安,但也快了。”赵初荔嘴唇发干,令月便端了水来,赵初荔只是摇头不饮,眉心深锁着。
“继续盯着虞家,虞守白一回来就立刻报信。”赵初荔道。
令影点头记下,又道:“公主府出事,外面丝毫看不出来,只是比起前些日子,府外显得更清净些而已。”
令月点头:“殿下,我们回府吧。”
赵初荔想了想:“令影带上人,跟我们回去。”
令影摸头:“带多少人合适?”
赵初荔一绷脸:“所有人随时待命,派几个人守在城门,一旦宗师进城立刻来报。”
“是,殿下。”令影浑身一震,带出了凛冽战意。
“准备好了就走吧!”赵初荔声音漠然,浓妆显得表情有些凶煞,她坐在水榭岸边,始终垂眸盯住塘里游来游去的鱼。
这两日,赵初荔和虞守白像是有了默契,没有再通过若孚境见面,但对双方的处境都很清楚,只是虞守白还不知道,她发现了笔迹是他阿爷的。
赵初荔感到心在揪紧。
这次忤逆阿爷,明知道是错的,可她却无法再一次弃他。
-
回到公主府不久,令月便派人进宫传信,揽霞宫的女官一个接一个,悄悄溜了回来。
等到临月都不见了,禁军才报上去,樊景隆被圣人痛骂无能。
毕翁同情地望着跪地请罪的樊景隆:“将军现在才发现,殿下都走了多久了?”
樊景隆还道:“殿下实在是心机深重,末将实在不知她是如何混出去的。”
毕翁走过去敲敲他头:“那就由老奴告诉将军,她扮成七殿下的模样,在宫门口唬住了禁军,乘乱逃跑,跑出宫后,她没有立刻回到公主府,而是先去找了宫外的心腹,此刻人已经在府里了。”
毕翁每说一句,樊景隆的头就矮一寸,听完偷偷抬头溜一眼,只见圣人的脸都黑了,又赶紧正襟危视。
樊景隆周正跪地,大义凛然地道:“末将眼拙,七殿下她素来有自己的想法,禁军一向也拘不住,扮成她的模样逃跑,这招实在是太高明。”
把圣人给听笑了:“樊景隆,你找死吗?还不去找盛匀,派人去公主府,把十娘严加看守,跟个木头似的跪在这里,还等着朕赏你?”
樊景隆往后爬了几步,吸口气赶紧起身:“末将知罪,末将一定戴罪立功,将十殿下看守得密不透风。”
闻言毕翁追了上去,跳起来打了他一记脑瓜:“是让你派人去保护殿下,可长点心吧!”
樊景隆捂着脑袋走了。
“蠢货!”圣人怒道。
毕翁打完出了气,说话也还算厚道:“蠢是蠢了点,心是忠的。”
圣人长叹:“盛匀也忠。”
毕翁也叹:“所以他才对小殿下言听计从。”
圣人听完,站在轩窗后沉默了很久,忽然发出了喃喃自语:“女儿也好,女儿也好。”
毕翁守在旁边,心底蓦地大喜,随即眼底便掠过一片阴霾。
“苏大人来了。”御书房外,小内侍突然报信,打破了这一刻的沉思。
圣人转身,回到龙案后坐下。
毕翁掬着一脸笑,来到门外相迎:“大人辛苦了,圣人接到奏报后,心情豁然开朗,都是大人的功劳。”
可苏竑却摆了摆手,神色凝重,毕翁随即收起了笑容,随他进去。
“圣人容禀。”苏竑收敛了一身肃杀之气,躬身奏道:“十五个涉邪窝点,皆已摧毁,然而臣心中有愧,贼首至今未露行踪,四大家主正在与之较量,结果一时还说不准。”
“虞四呢?”圣人目绽神辉。
“不知所踪,若叶千岩最终取胜,或能迫使他现身。”
“虞相有无动静?”
“苏轻寒一直在盯着虞府,虞相全无动静,想必是交给虞四自己处理了,跟咱们事先预想的一样。“
圣人禁不住唇角上扬,哼道:“老奸巨猾。”
“臣去看了叶千岩,感觉实在不容乐观。”苏竑道。
圣人摆摆手:“现在的结果已经比朕料想的要好多了,贼首本就难抓,原本朕是想请宗师出手的,如今只看叶千岩倾尽全力,能否博得一胜吧。”
“坐下说。”
苏竑遵旨坐下,脊背端正挺拔如苍松,将军之姿一丝不苟。
“这次我军伤亡四百八十二人,民众伤亡一百八十七人,还有一个情况,是之前没有查到的。”
圣人抬头:“什么情况?”
苏竑轻叹一声气:“您可还记得张家外室一案?”
“朕记得,张侍郎背的黑锅。“圣人目光有些不解。
“那名外室中了邪术,屡次诈尸。”苏竑顿了一下,才又继续道:“若无除妖师镇守尸体,只怕已经复活,城中伤亡的百姓,有不少也是一样,诈尸复活了。”
安静的书房里,圣人的脑中忽然闪过东西,下一瞬,他豁地从龙案后站起身。
那天荔荔从猎场回宫,看见代王后奇怪的反应、说的那些话......
圣人感到一股凉气从头顶传到了脚心,整个人如坠冰窟。
“臣派人去察渊司问过,得知已经有官员及家眷亦是如此,被人施了邪术,死而复活,其中一人甚至是大食使节的夫人。大食使节萨里,亦跟此事有关。”苏竑越说越变得凝重,随着圣人缓缓起身。
只见圣人面色奇差,却双唇紧闭,一句也不发问,令苏竑甚觉异常。
突然咚的一声,毕翁摔落了手里的御墨,墨在地上断成几截。
“此等大案,察渊司掌使为何不来报?”苏竑疑惑着,小心打破了安静。
毕翁看了眼圣人,强压住心底的滔天巨浪,面如金纸:“察渊司掌使过去是小殿下,离宫那战后,察渊司只有代掌使,想必代掌使就是想面圣,底下也没那么快报上来,加上这几日又乱成这样......唉,唉!到底如何是好!”
圣人捂住头,身形竟至佝偻,甚至在地上隐隐摇晃。
惊得苏竑奔上前,飞快扶稳圣人,心里泛起了无数疑问,一句也不敢轻易出口。
门外传来轻声的敲门,小内侍夹着嗓子:“启禀圣人,宗师进城了。”
圣人听罢,脸上渐渐回过一丝血色,他格手挡开苏竑的搀扶,坐回龙案后,神思阴晴莫测。
“宗师进宫了吗?”苏竑急声问小内侍。
小内侍道:“宗师已在进宫路上,并派弟子赶往惠民坊,支援叶门主他们。”
毕翁摆摆手,小内侍低头关上了门。
见苏竑欲言又止,圣人发出一声苦笑:“你们放心,宗师弟子不会徇私。”
苏竑点点头:“那虞守白最后——”
“到时无需宗师开口求情,朕不会那么不识趣,要治虞守白的罪,相反,朕还会赏他。”圣人难受地闭上眼,揉捏起了眉心。
“虞四一死,虞家没了邪术护恃,老虎也不再如虎添翼,咱们以后行事就容易得多了。”苏竑道。
圣人抬头瞥向毕翁:“代朕去迎一迎宗师吧,就说朕身体不适,不能亲自去。”
毕翁应是,对苏竑点了点头,躬身退出了御书房。
-
公主府。
令影形色匆匆,进门回禀:“殿下,宗师进城了,虞公子独自去了惠民坊。”
赵初荔就要起身,被令影抬手阻拦道:“外面来了很多禁军,我好不容易才能进来。”
赵初荔色变:“他们连你都拦?”
令影挠挠头:“已经算是客气了,知道我是殿下的人,没有动手。”
“领头的是谁?”
“樊景隆将军。”
“你的人呢?”令月换了一身夜行衣,袖里藏了毒针,腰际系着宝剑。
“已经分批进了城,只要殿下一声令下,他们就能围住禁军。”令影肃容道。
女官们纷纷屏息凝神,盼着赵初荔下令。
然而赵初荔却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众人诧异不已。
“从什么时候起,你们也那么关心他的事了?”赵初荔的笑声透着苦涩。
言罢,她对令影顿首:“我要立刻出门,让你的人手包围禁军。”
“是!”令影笔直转身,一阵风跑出了门。
赵初荔心底开始颤栗,她攥紧双手,默默给自己鼓劲,此刻的她很矛盾,一边实在害怕极了,一边却又毫无畏惧。
她不知惠民坊内是何情形,四大家主能否击败贼首,以及看到贼首之后,虞守白会做何选择,是杀父殉道,不惜赔上自身,还是迁怒皇权,替父报仇。
阿爷控制住了所有消息,她就像个瞎子似的一概不知,但她一定要去惠民坊。
在他人生至关重要的时刻,她不能缺席——这便是她不惜一切、忤逆阿爷的原因。
公主府外,禁军团团守卫,一阵急迫的马蹄声踏破了黑夜,盛匀翻跃马下,落到樊景隆面前。
他穿着一品武将的盔甲,对樊景隆眯长了眼,禁军纷纷低头,对他行礼。
樊景隆咳嗽一声:“将军,我等奉旨前来,保护公主。”
盛匀嗤笑道:“别装了,难道不是你派人透露给我的吗?想要我替你顶罪啊?”
樊景隆退后几步,躬身道:“末将不敢。”
盛匀哼道:“你不是不敢,你是做梦!”
樊景隆有些意外地抬起头,两人对视了片刻。
“将军到底是什么意思?”樊景隆干脆问道。
盛匀笑了笑,负手立在公主府门前,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在夜色中。
樊景隆心里没底地站在他身旁,不断地咽着喉结。
夜风吹起地上孤单的树叶,凉意缓缓袭来,盛匀的嘴角逐渐上弯。
樊景隆一激灵,风声瞬间变得剧烈!
上千私兵已如幽灵一般,杀气腾腾地出现在了公主府前,犹如一具具暗夜的影,声息无风,表情都似蝎子般冷漠狠辣。
令影高抬起手,那些黑影迅速包围了禁军,随后,令影提起嘴角,转身面向樊景隆,神色晦莫难测。
樊景隆被惊出了一身冷汗,厉声:“令公子,看在令姐的份上,只要你把人撤走,我就当今晚什么也没看见!”
夏夜的凉风温柔得可怕,盛匀缓缓转向了他。
樊景隆脸色煞白,后退数步才站稳,他又扬声道:“令影!豢养私兵,你可知是何罪?将军难道也要包庇他们?”
盛匀不屑地笑了笑:“我可是什么也没看见。”
禁军们持着兵器,后退至最小包围圈,令影的人紧逼其上,双方剑拔弩张。
盛匀话落之后,禁军们的脸色变了又变,开始各自在心中琢磨。
吱呀一声,沉重的府门从内打开,赵初荔身后跟着一众女官,令月提剑走在她身旁,平时温和客气的一张脸,此刻凌厉得不可直视。
赵初荔跨出高高的门槛,手心里全都是汗。
她心知,跨过这步,必触阿爷逆鳞。
但她依旧向前,站在门前的石阶上。
盛匀目不斜视地穿过禁军,站到了她身边,令影也将长刀倒提,穿过禁军,来到令月身旁,瑰丽的双眼煞气逼人,被他顶开的禁军均是一脸惶然。
“樊景隆,你让还是不让?”盛匀手持腰间剑柄,喝问声犹如虎啸。
禁军们听到统领此言,已经有不少望向了樊景隆,面露企盼。
樊景隆咬紧牙关:“将军,我等奉旨前来保护殿下,还请殿下关门回府,莫要为难大家。”
盛匀目色转冷,利落拔剑,在所有人都没看清之际,剑锋已经擦破了樊景隆的脸。
樊景隆骇然闪避,捂着流血的脸,大喊:“将军是要抗旨吗?”
“什么是旨?”赵初荔见状,抬手制止了盛匀,她凝望在场的每一位禁军:“天子之令是旨,可你们别忘了,东宫之令,也是旨!”
禁军们心中颤栗,太子死后,代替东宫照拂他们,替他们撑腰的,便是眼前的这位。
“豢养私兵是死罪,求殿下回心转意。”樊景隆声撕俱裂,跟盛匀打斗了几个回合之后,被冰冷的剑尖抵住了喉咙。
令影高举手臂:“所有人听令!”
私兵如暗夜黑潮,层层向禁军逼近,禁军纷纷拔出兵器,血肉横飞就在瞬息。
“都住手!”赵初荔喝止了双方,道:“惠民坊有贼首作乱,用邪术害人,让死去的人诈尸复活,潜伏在朝中,意图不轨,如今不知有多少人被邪术所害,就连你们身边,也难保没有这样的人!”
她缓了一口气,又继续道:“我欲带人前去助一臂之力,可你们顽固不化,非要见血才行,难道不落得自相残杀,尸横遍地,你们就不放我出去吗?”
禁军们惶然望向了被剑指着的樊景隆。
“将军!”有一名胆大的禁军声音发抖:“我们不能自相残杀啊。”
“说得好!”盛匀收剑回鞘,冷眼瞧着樊景隆:“禁军的职责是护卫宫城,保护皇室,既然你们是来保护殿下的,那就跟殿下走,用你们的血,你们的汗,履行你们的职责和承诺,难道这也算是抗旨吗?”
“樊景隆!”盛匀又是一声爆喝:“你有没有脑子?!”
樊景隆被他吼得晕晕乎乎的,而他手底下禁军们已经热血沸腾,不少人正在交头接耳。
“对啊,我们是来保护殿下的。”
“殿下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不让殿下涉险!”
“我们没有抗旨!”
“让!”盛匀一只手拽起樊景隆,转身对禁军下令,另一只手高举过头顶:“为殿下而战!出发!”
禁军如同听话的潮水,纷纷退至两旁,与私兵们站在了一起。
“去惠民坊。”令影高喊,保护赵初荔跨上马背,笑狮烈蓄势待发,主人轻叱一声,即刻撒腿狂奔。
女官们紧紧跟随,众人亦随其后。
来到惠民坊外,守卫拦住了众人,令月下马后,一把抓住了令影:“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现在禁军倒戈,你把人都散走,就当从来没出现过。”
令影还在发愣之际,赵初荔已经冲破守卫,骑马进入了坊门,禁军制住了守卫,令月见状,向后大力推了令影一把,反身追了进去。
赵初荔策马停在宅院下方,观察此处的情形,一眼便瞧见叶眉蛟坐在阵中,正在全力运功抵御。
而正在这时,宅院上空划过一道闪电般的紫光,照亮了暗空,赵初荔眼瞳一缩,追进了上方的宅院。
上周作者突然手贱,点了申榜,于是这篇文就上了一个频道内还不错的榜,然而等同于没上,凉成这样对作者也是个惊吓。(只看文不留言的小红蛋们,你们都跟这榜单一样!)
anyway,以后不会突发奇想再点申榜了,以免追求榜单字数,影响这篇文的质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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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第 9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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