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听涛阁。
小厨房内，那股混合了奇珍异草，又带着一丝诡异辛烈气味的药雾终于渐渐散去。
沈棠络小心翼翼地将砂锅中熬煮了三天三夜的浓稠药汁滗出，盛入一只白玉碗中。深褐近黑的药液在碗中微微晃动，映不出丝毫光亮，只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浓重气味。
她双手捧着这碗凝聚了无数心血与算计的药，步履略显虚浮地走向赵嵇的卧房。
赵嵇刚醒不久，正倚在床头微微喘息，抬眸便见沈棠络走了进来。只见她云鬓微散，往日精致无暇的面容上满是倦色，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唇色也缺乏血色，身上那件素净的棉布裙沾染了些许药渍。
这哪里还是那个时刻明艳照人，妆容一丝不苟的京城贵女？
沈棠络将药碗轻轻放在床榻边的小几上，正想开口劝赵嵇服药，刚一直起身，一阵强烈的眩晕猛地袭来，眼前顿时天旋地转，耳中嗡鸣不止。
“棠络妹妹！”赵嵇惊呼一声，强撑着虚弱的身子猛地探前，伸手想要扶住她。可他终究气力不济，非但没能扶稳，反而被沈棠络倒下的势头带得一同跌回床榻之上。
沈棠络跌入一个清瘦却温暖的怀抱中，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药味与他身上清冽的气息。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胸膛的肋骨轮廓，心下不由一酸。
待那阵眩晕过去，她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无碍……只是有些累着了，睡一觉便好。”
赵嵇压抑着咳了两声，目光掠过那碗热气腾腾、气味诡异的药，心底那股不安骤然放大，几乎让他喘不过气。他略一沉吟，双臂依旧虚环着她，声音低沉而清晰：“棠络妹妹，听话，你先回府去。”
沈棠络闻言一怔，困意瞬间被驱散，愕然抬眼望他，眼中满是茫然与不解。
赵嵇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试图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更冷静理智：“此药性烈凶险，一旦服下，后果难料。我或许会立刻陷入昏迷，或许会有其他更为剧烈的反应……届时，我自身难保，绝无可能再分心护你周全。”
他低头，目光深沉地望入她眼中，“你先回去。若此方成了，这救命之功自然是你的，无人能夺。你依旧可以做京城最耀眼的明珠，孤会如你所愿。若……若是不成……”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我也已做了安排，一切后果皆与你无关，绝不会牵连到你分毫。”
沈棠络听着他的话，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身体开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猛地推开他一些，声音带着哭腔和控诉：“赵嵇！你拿我当什么人了？！”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要将所有伪装彻底撕开：“是！我沈棠络就是爱慕虚荣！就是自私虚伪！我对那些下等人毫无怜悯之心！我只顾自己荣华富贵，我经营善名，这些年也一直在利用鹿晞盈的药方！我伪善，我蒙蔽世人！”
她泪眼模糊地看着赵嵇，语气激动：“可那又怎么样？！那些泥腿子即便知道我是装的，还不是排着队来领我施舍的药？我每日去义诊，多少人围着不是为了看病，就是为了来看我沈棠络！只要有便宜可占，他们哪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
“我知道！晏芷兰看不起我，苏晴飔也看不起我！她们觉得我明珠蒙尘，觉得我庸俗不堪！可我就是这样的女人！我天生就是！”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眼睛红肿，却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狠劲，“我自幼在辅国公府，看似受尽宠爱。可谁知道这份宠爱是怎么来的？是靠我这副虚伪的笑脸，靠我时时刻刻的撒娇卖乖，处心积虑换来的！”
她扭过头看向窗外，声音变得空洞：“辅国公府？他们不过是看准了我的价值。一个名动京城的贵女，才是他们手中最有分量的联姻筹码，一张政治王牌罢了。”
她忽然笑了起来，笑容惨淡而坦然：“你知道吗赵嵇？二房无官无职，却能牢牢留在国公府，靠的不是每年上交的那些金山银山。靠的是我沈棠络这个人！靠的是我这身皮囊和名声还能换来多少利益！”
她的声音变得寡淡，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我从兄沈云澹，他受宠，是因为伯公、伯父对他寄予厚望，更是因为血缘至亲那份无需理由的偏爱，他生来就有，不需要刻意维系。而我沈棠络的‘宠’，是处处看人脸色，是小心翼翼，是虚伪讨好，是用尽心思算计来的！”
“世人皆爱看这完美无瑕的皮囊，喜欢这甜美无害的笑容，那我就演给他们看！至于这皮囊底下是颗什么样的心，是黑是红，是真是假，没人在意，也没人想探究！”
她闭上眼，泪水滑落，“个中滋味……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每一步都是权衡，每一刻都是算计，每一声笑背后都可能藏着危机……赵嵇，这样的我，你是不是也觉得……很不堪？”
赵嵇始终没有说话，只是神色复杂难明地看着她。眼中没有厌恶，没有惊讶，只有深沉的怜惜与一丝了然的痛楚。他伸出手，一遍遍地抚着她的后背，静静地听她说完了所有压抑多年的真心话。
沈棠络紧紧握住赵嵇微凉的手，深深窝进他清瘦却温暖的怀抱里，仿佛要将自己嵌入其中。她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我即便有千般不好，万般算计，我也是个活生生的人……理智告诉我，此刻最明智的选择就是听你的话，立刻离开，保全自身。”
她抬起头，眼角滑落一滴泪，哽咽道：“我从小到大……经历过太多背叛，也被舍弃过太多次。对人所谓的真心，早已满不在乎了。可每一次被抛下的时候，心里终究会生出一点……自我厌弃。”
她望着他，泪光后是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坚定：“我尝过这种滋味，太苦了……若我此刻抛下你离去，让你独自面对凶险，甚至可能……可能再也醒不过来……我怕你也会尝到这种被利用、被背叛、被抛弃的滋味……在那生不如死的关头，我怕你……会扛不过去……”
她的目光直直望入赵嵇眼底，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清澈与坚定：“赵嵇，我不想走。我想陪你一起。无论生死，我们一起渡过，好不好？”
赵嵇心头猛地一震。她说的是“我想陪你一起”，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坚定选择，而非“让我陪你一起”那般带着祈求或询问的意味。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样的话会从沈棠络口中说出。他一直以为，她对自己或许有那么几分情意，但更多的，是利用与算计。而他，也甘之如饴地被她利用。
赵嵇下意识地撇了撇嘴，试图用惯常的调侃掩盖内心的汹涌：“万一我们真一起死在这了，看你还如何做你那京城最耀眼的明珠。”
沈棠络闻言，却忽然破涕为笑，那笑容带着泪，却有种洗净铅华的明媚：“我若是想，自然可以抬脚就走。只是……”她语气一转，带着一丝看透世事的怅然，“只是踏出这个门以后，我不相信这世上，还能有谁如你这般待我。”
她随即又恢复了几分娇纵本色，说得理所当然：“明珠亦需有人识得，好好供着，护着，才是明珠！否则，与路边的石子何异？”
赵嵇心头一软，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仿佛想将她揉进骨血里。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痒意，问出了最现实的问题：“若我此番……不能再好好供着你了，你待如何？”
沈棠络依赖地靠在他怀里，一种奇异的名为“归属感”的情绪悄然滋生。
她轻声道：“那我就在这里，哪也不去。赵嵇，我累了。”她顿了顿，语气飘忽起来，“人说书里都写……上穷碧落下黄泉。赵嵇，你说我们两个，若是……该去何处？”
赵嵇低头看她，脸上又挂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欠揍模样，满不在乎地说：“别人积德行善一辈子，那自然是碧落相见。像我们这样贪图享乐、算计一世的人，理所应当下黄泉。说不定还得被阎王爷审判功过……”
沈棠络气得抬手锤他：“就你话多！若是真下了黄泉，我也定要先向阎王爷告你的状！”
赵嵇嘿嘿一笑，故意气她：“嘿哟，那可难咯。我听说，人死后，前尘往事尽如烟尘，过那忘川河，饮那孟婆汤，说不定我转头就把你给忘了，任你怎么告状也没用。”
“你！赵嵇！”沈棠络气得胸膛起伏，眼圈又红了。
赵嵇见她真急了，连忙收起玩笑神色，软声哄道：“诶唷，棠络妹妹莫恼，我错了还不成？这样吧，为了让我能牢牢记住你，忘也忘不掉……”
他话音未落，忽然低下头，温热的气息毫无预兆地喷洒在沈棠络脸上。
沈棠络心头猛地一跳，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都停滞了。
“唔……”
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感觉到他微凉的、带着药味的唇，轻轻地、却又无比准确地落在了她的唇瓣上。
心跳如擂鼓，一声声撞击着耳膜，震得她头晕目眩，大脑里乱哄哄的，几乎无法思考。
赵嵇……居然吻了她？！
在她的认知里，赵嵇虽然素有风流之名，但对女子向来尊重，止于欣赏与调侃，从未有过任何逾矩失礼之举。
这个吻，带着他骨子里那份疏狂与霸道，生涩却又坚定地试图攻城略地，攫取着她的呼吸。
沈棠络只觉得天旋地转，七荤八素，所有的心计、伪装和退路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搅得粉碎，脑中空白一片，只能被动地承受着他生涩却炽热的探索。
然而赵嵇终究气息羸弱，并未持续太久，便微微喘息着放开了她。但看向她的目光却异常明亮，带着一种近乎笃定的了然。
他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极淡的血色，勾起唇角，语气戏谑却又藏着难以言喻的郑重：“靖王世子赵嵇的……第一个吻，给你了。”
他看着怀中依旧懵然、面红如霞的沈棠络，顿了顿，竟又坦然无比地补充道：“棠络妹妹，我赵嵇天生就爱美人，就只爱看人外表的光鲜皮囊，懒得去探究那内里是黑是白，是真是假。正好，我们是一对。”
沈棠络闻言，彻底怔住，连呼吸都几乎停滞。她呆呆地望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人，也仿佛第一次被如此直白又荒谬地……全然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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