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嵇心中恐慌更甚,急声道:“棠络妹妹,你先冷静!一定还会有别的办法的!沈云澹……对,沈云澹他一定会有办法的!如果……如果沈氏大房愿意将你过继到名下,或许……”
沈棠络缓缓坐直身子,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看着赵嵇:“赵嵇,我没你想的那么好,更没那么干净。”
“这些年,沈家二房背后那些蝇营狗苟、见不得光的脏事,我身为嫡女,这双手……如何可能不沾染半分污垢?”
她抬起自己纤白如玉的手,仿佛在看什么刺目的东西,“你不会天真地以为,我沈棠络,生于那般泥潭污垢之中,还能出淤泥而不染吧?”
赵嵇瞳孔骤然一缩,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沈棠络的语气平淡得像在叙述别人的故事:“二房没有合法官职占田,所以只能效仿地方豪强,双重征税、虚报田亩是常有的事。我杀过人,下令抢占过民田,用血腥手段镇压过反抗的佃户。我甚至……曾将那几个领头造反,意图抢夺粮仓的人,活生生拖去喂了敖犬,并让所有佃户前来观摩,以儆效尤,让他们看清背叛二房的下场。”
她顿了顿,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至于他们是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是不是有亲人冻死、饿死、累死在那片他们世代耕种的土地上……我心底,毫无波澜。”
她直视着赵嵇震惊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这样的我,你还觉得……能过继给注重清誉的大房吗?即便从兄他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也不敢为了我这样一个满手血腥的‘妹妹’,把他血脉至亲的前程乃至整个辅国公府的安危,都赔进去。”
她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看透世情的荒唐与悲凉:“你以为这些年,从兄没有尝试拉我出泥潭吗?他努力过的。可我终究是二房的嫡女,必须先听命于我的阿父、阿公。从兄隔着房头辈分,许多事不好逾矩插手。”
沈棠络从小便是众星捧月的明珠,对人心世情的把控何其敏锐,对此唯有理解:“更何况陛下一直死死盯着沈家,从兄在外要抵挡明枪暗箭,对内更不敢对二房多加干涉,以免引发家族内乱,被陛下抓住把柄,连累沈氏阖族上下几百口的性命。”
她眼底并没有恨意,只有一片沉寂的了然:“而我的阿公、阿父、阿兄们……又岂会轻易放过我这‘三姝并称、名冠京城’的贵女?他们必须将‘沈棠络’这个名字,牢牢烙在二房的印记上,他们才能放心。他们生怕我这颗能保他们地位权势的‘明珠’,有朝一日会被大房抢走。”
她望向赵嵇,目光锐利而清醒:“而我沈棠络……手里如果不握住一点实实在在,能制衡他们的东西,又如何能成为他们眼中真正的‘掌上明珠’?依靠别人的怜悯、宠爱、施舍吗?”
她摇摇头,语气决绝,“我看够了别人的脸色,受够了被信任之人背弃的滋味。我不会,也绝不能,从今往后仰仗任何人的鼻息而活。这其中,包括你,赵嵇。”
赵嵇一时无言,心中酸楚痛悔难当,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的女子。
沈棠络却忽然放缓了语气,带着一丝罕见的柔软:“我知道,你们都是爱我的。我从兄沈云澹,性子虽冷清,却最重情义,他已力所能及地护我在身后。晏芷兰虽然凶,说话也不好听,但她肯定不想我死,这次……她是真的无能为力。”
“至于苏晴飔……”她顿了顿,“她一直坚持着她心中的那套公正,若由她来审判我,我怕是早已被她判处了死刑。”
提及苏晴飔,赵嵇眼底瞬间闪过浓重的阴霾与怒意:“休要再提她!若非她枉顾多年情谊,将你我卖了个彻底,吾等今日岂会沦落到这般需要生死抉择的地步!”
沈棠络却用力握住赵嵇的手,目光通透如镜:“赵嵇,小心她。若说我沈棠络是清醒地作恶,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更明白自己犯下的罪孽。而她苏晴飔……却是高举着她那‘正义’的旗帜,用审判的目光,在不知不觉间便能将人伤得体无完肤。正因为她始终觉得自己代表着公正,为达目的,她会变得比任何人都狠厉,更加不择手段,不顾代价。”
赵嵇回握住她冰凉的手,只觉得呼吸都带着灼痛:“棠络……我想你陪我……一直陪着我!可是我……我不能那样自私地要求你!”
他深深望入她的眼底,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入灵魂深处:“既然你已经选好了路,那我们就……赌最后一把。”
他转眸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眼底一片杀伐决断的深沉:“我会让所有欺你、负你、逼你至此的人……付出他们该付的代价!”
沈棠络重新扑回赵嵇怀里,绝美的容颜仰起,明媚若盛极的牡丹,眼中却漾着一种奇异的光彩。她轻声道:“赵嵇,我曾听松山书院一位退养天年的老夫子说,我们这些人,或许都是从天上下来历劫的。劫数尽了,自然……也是要回去的。”
她抬起头,眉目含情,温柔动人,一如当年初初见时,那个惊艳了整座洛京、光彩照人的明珠。
赵嵇心头猛地一跳。从垂髫稚子到总角少年,再到后来风流恣意的岁月,眼前这个少女,几乎点染了他整个成长的年华。那些关于靖王世子赵嵇的所有传说,诗酒风流、声色犬马、恣意轻狂……几乎都与她有关。
他们曾一起策马扬鞭,也曾一同困在山中倒霉;她在松山书院举办夜宴,笙歌曼舞,他必到场为她写尽溢美诗篇;他与人对诗饮酒,她必定盛装出席,为他撑足场面。他们吵过闹过,他负气丢下过她,她委屈哭过,他又费尽心思将她哄回……
那些年少的轻狂岁月,高高低低、浓烈炽热的情感起伏,仿佛已将一生所有的情愫都在那时耗尽。
她是他在年少时光里最鲜活的追逐,她在,他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就仿佛还在;她若离去,他生命中最恣意的那部分,便也随之死去了。
沈棠络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赵嵇,我只是……回去了而已。离去之后,人间种种,便再与我无关了。”
她看着他,眼神清澈而通透:“你们……不必再因我的离去,去耗费什么代价。在这世间行走,你们手中能握住的东西都很宝贵,别为我,浪费在无用的意气之争上。”
赵嵇掌心抚上她冰凉的脸颊,眼底唯有沉痛与一丝空茫:“如果……这便是上天对我的惩罚,留给我的这条路还那样长。我也不知,除却这残躯,我还能剩下什么。”
沈棠络凝望着他,忽然伸出纤指,娇憨地点了点他的胸口:“你还有靖王府,还有疼爱你的血脉至亲,有你胸中那些未曾磨灭的意气,还有……许多你深藏于心、未曾实现的抱负与心愿。”
她将脸颊贴在他微凉的胸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只是……累了。自我出生起,这世间便需要我戴上假面,虚与委蛇地去应付一切。我不想……再应付下去了。”
她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明媚而自然的笑容,仿佛卸下了所有重担:“赵嵇,只要你记得自己年少时的志向,在你去完成那些未尽心愿的路上,我就一直在你身边。”
赵嵇指抚着她明媚娇艳却决绝的容颜,满腔酸涩与不甘汹涌翻腾,竟哽咽着落下泪来。他看着她,眼底是深不见底的痛楚:“沈棠络……靖王世子风流之名传遍天下,却从不曾真正让谁沾染身心……唯独你,拿了去,岂能……岂能就此作罢?”
沈棠络眉头一蹙,低下头,声音哽咽,泪水无声滑落,肩膀微微抽搐:“我也想陪你……你去哪里,我都想陪着你。可我……可这世间所有事,哪怕筹谋万千,也算不尽瞬息万变,机缘弄人……又怎奈何呢?这大概……就是你我的命吧……”
最终,也只能终结于这少年时光。
赵嵇用掌心捧着她的脸,指腹轻柔地擦拭着她决绝的泪水,强扯出一抹笑:“怎么又掉金豆子了?本世子可最看不得美人落泪,万一等会心疼得紧,抗不过那药性,真跟你一起回天上去了,那我在这人间……该有多遗憾……”
沈棠络轻轻哼了一声,带着惯有的嗔怪:“千年乌龟,万年王八!你这么可恶,老天爷肯定罚你活得长长久久,想死都死不了!”
赵嵇从善如流地点头,语气温柔得近乎虔诚:“棠络妹妹说得对,我赵嵇作恶多端,中了这么厉害的毒折腾这么多年都没死成,肯定是老天爷定要罚我留在尘寰,受这相思磋磨。”
他深深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我的棠络妹妹,是上天赐予凡尘的明珠。如今老天觉得这人间浊世不配,要把明珠收回去了。”他长长吁了一口气,带着认命般的疲惫,“让我们这些凡夫俗子,继续留在这世间挣扎争斗。能怎么办呢?上天要求我们如此。”
沈棠络更深地缩进他怀里,仿佛要汲取最后一丝温暖,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一点奇异的笑意:“我们两个……都是坏人。一定会嗅到对方身上那股跟自己相似的……坏透了的气味。这叫什么?臭味相投?”
她轻笑一声,语气缥缈:“若老天哪天发了善心,把你也收回去……我不用睁开眼睛看,闻着味就能知道是你来了……而你……也定然能循着味找到我……”
赵嵇手臂猛地收紧,似要将她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霸道:“这话既说出口,便是誓言,会被天道听去的。将来若应验了,你可想反悔都没用了!”
沈棠络将脸颊贴在他心口,娇艳的唇瓣靠近他耳畔,吐气如兰,却说着最执拗的话语,宛如美丽的毒蛇吐出信子:“赵嵇,我沈棠络,是坏女人,坏到了骨子里。即便不在尘寰,我这颗明珠,也定要世人牢牢记住。每年我的生辰、祭日,我若是收不到你写的诗……必化作风,化作雨,阴魂不散地缠着你!”
赵嵇毫无畏惧,反而低笑出声,语气宠溺至极:“这样啊……那本世子可得好好考虑考虑,说不定往后娇妻美妾在怀,纸醉金迷,一不小心……就把你忘了呢。逢年过节,可就没人给你写诗了……”
沈棠络立刻娇嗔地瞪他,眼中水光潋滟,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霸道:“你敢!”
赵嵇低头,额头轻抵着她的额,望入她眼底最深的地方,声音温柔而坚定:“自是不敢。明珠之约,山河为证,岁岁年年,绝不敢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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