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棠络决绝的坚持下,赵嵇终是仰头饮尽了那碗浓黑辛烈的药汁。
药液入腹之初,竟真如鹿晞盈方中所言,一股灼热的暖流迅速蔓延开来,驱散着多年来盘踞在四肢百骸的刺骨寒意,带来一种久违的、近乎舒适的温热感。
沈棠络紧绷的心弦稍松,却依旧不敢有丝毫懈怠,强撑着沉重的眼皮,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连日来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她几乎站立不稳。
赵嵇看着她强打精神的模样,心下微软,习惯性地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故意将她的发髻弄得更乱些,试图以惯常的嬉闹来安抚她:
“棠络妹妹,若本世子这次福大命大,真能熬过这一劫,就带你游遍天下名园,尝尽四海珍馐,如何?本世子别的不多,就是狐朋狗友遍天下,定让你玩得尽兴!咱们先离了这京城是非地,躲一阵清闲去,才不留在这看那些碍眼的嘴脸,应付那些烦心事!”
沈棠络被他揉乱了头发,却破天荒地没有嗔怪,反而伸手握住他微凉的手,贴在自己温软的脸颊上,轻声应道:“好。等你好了,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赵嵇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眸色幽深:“既然选择留下,那从现在起,就待在这听涛阁,待在我身边,哪里都不许去。”
沈棠络乖巧地点点头,竟真的踢掉了鞋子,蜷缩着钻进他温暖的被窝里,浓重的困意瞬间将她席卷:“那我……就睡一会儿……你若感觉不好了,定要立刻喊醒我……”
话音未落,呼吸已变得均匀绵长。
赵嵇垂眸,凝视着她沉睡中依旧绝美的眉眼,低头在她光洁的额间印下一个轻柔的吻,细心地为她掖好被角。
待她彻底睡熟,他脸上的温柔顷刻褪去,眉宇间笼罩上一层沉郁的阴霾。
“无羁。”他低声唤道。
无羁立刻从外间悄步而入,一眼看见自家世子竟让沈家女郎睡在他的床榻之上,惊得瞪大了眼睛,话都说不利索了:“世……世子……”
他家世子虽风流之名在外,可向来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何曾将女子如此安置在自己的私密领域?
这简直是天大的麻烦!
赵嵇却无视他的惊愕,只沉声问:“无羁,你跟在我身边,有多少年了?”
无羁一愣,鼻尖一酸,低声道:“自世子记事起,小的便一直在世子身边伺候着。”
赵嵇目光如炬,紧盯着他:“我能信你吗?”
无羁心下大恸,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自然!小的这条命都是世子的!”
“好。”赵嵇的声音低沉而决绝,“动用所有你能调动的力量,死守听涛阁,尤其是这间正房。若我……清醒不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沈棠络恬静的睡颜上,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温柔,“只要本世子还剩一口气,谁也不能从这里带走她。”
他抬起眼,眸中寒光凛冽:“谁敢动她……先踏过我的尸身。”
无羁脸色煞白如纸,急声道:“世子!”他从未见过世子露出这般神情,指着沈棠络,声音发颤,“这沈家女郎她……”
“靖王府外,里三层外三层围着的人,都在等着孤毒发身亡。”赵嵇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可本世子,就偏偏不死!”
无羁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急忙道:“世子再撑一会儿!方才晏女郎那边传来消息,说鹿家娘子已经进城,正快马加鞭赶过来,很快就到了……”
“晏芷兰……”赵嵇低声念着这个名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倒是要感谢她,来捡我这条残命。”
他目光转向定远侯府的方向,语气渐沉,“她也说了,即便我这条命捡回来,也换不回沈家二房大势已去,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未必真能护得住她……”
无羁急忙道:“可陛下手中的罪证,并不足以动摇整个沈氏根基啊……”
赵嵇轻笑一声,那笑里带着看透一切的嘲讽与疲惫:“是不足以动摇沈氏根基,却足够将二房连根拔起,震塌半边天。这就够了……陛下的目的,从来就不是诛灭沈氏九族。沈、晏是王朝根基,陛下心知肚明。他只是在博弈,在与士族争夺权柄罢了。”
他眼眸深沉如夜:“这些年,他一直想用苏氏来逐步替代沈家。可苏文远的文脉影响力与号召力,终究远不及沈氏百年积淀。许多政令下达,没有沈家的配合,终究窒碍难行。”
他目光幽远,带着一丝讥诮:“让鹿家成为第二个苏文远,用来制衡晏家?呵,鹿晞盈那横冲直撞、一心扑在医术上的性子,跟她爹鹿鸣山倒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岂是摆弄朝局,平衡势力的料?”
“陛下不过是借二房之事,与沈家做一场交易,逼沈家退让出部分权柄与田产罢了。将二房的庞大产业收缴国库,既能弥补去年天灾造成的税收短缺,还能有余力让陛下大兴土木,修建他的离宫别苑……顺带重创沈家气焰……一举数得,我们这位陛下,何乐而不为?”
无羁听得心惊肉跳,迟疑道:“那……沈家女郎她……”
就在这时,怀中的沈棠络睫毛微颤,轻轻动了一下。
赵嵇立刻收声,低头看去,语气瞬间变得温柔似水:“醒了?”
沈棠络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仿佛刚才那番关乎家族存亡,朝局博弈的惊涛骇浪她一个字都未曾入耳,只对他露出一个依旧带着困意的明媚笑容,软声道:“我怎么可能真的睡着……”
赵嵇凝视着她,神色难辨,最终化作一片深沉的温柔,将她往怀里拢了拢,低声道:“那就好好陪着我。”
无羁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细心地将房门掩好。
室内重归寂静,只余烛火噼啪作响。沈棠络安静地窝在赵嵇怀里,一动不动,仿佛一尊易碎的玉瓷娃娃。
赵嵇心中酸涩,竟不知该用何种言语来安慰她。她方才说过,最怕被抛弃的滋味。可如今,她却似乎正被所有人推向绝境,包括她赖以生存的家族。而他自己,记忆中又何尝没有因种种缘由,数次将她置于不顾之地?
沉默良久,沈棠络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平静得令人心慌:“赵嵇,其实我知道……二房这些年所为,迟早会迎来清算,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
她往他怀里更深地蹭了蹭,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快得……我都没能好好陪你……”
赵嵇心头大恸,手臂收紧,将她的小脑袋轻轻摁在自己胸前,声音低沉而坚定:“不许胡说!在孤这里,无人能动你分毫。”
沈棠络抬眼看了看窗外浓重的夜色,思绪仿佛飘向了很远的地方:“我记得小时候……特别怕黑。侍女葳蕤便夜夜陪着我睡。后来……她为了护我,折在了长安城外那伙土匪手里……我原以为那时我就该死了的,侥幸捡回一条命,又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
赵嵇忆起当年玉门关之行前,在长安遭遇的那场惊变,眼中掠过痛色:“是我们……没能护好你……”他顿了顿,声音愈发沉痛,“后来,更不该将你一人留在长安养伤……”
沈棠络却浑不在意地笑了笑,那笑里带着看透世事的苍凉:“那是我自己身子不争气,受不住玉门关的风沙,怨不得旁人。”
“那时留在长安,终日困在四方院落里,每每听到行脚商人传来你们又作了什么新诗,见了何等壮阔风景……我既羡慕,又遗憾。我恨你们将我一人抛下,在那繁华却孤寂的长安枯坐等待,心中……怎能不生怨怼?”
她又笑了笑,带着点自嘲:“可后来听你说起路上的沙暴、狼群、冰雹……我又吓得要死!但这心里的怨气,终究是落下了根。”
她吸了吸鼻子,语气里带着久远的委屈:“我不敢冲从兄发脾气,不敢对晏芷兰、苏晴飔流露半分不满……只能把所有怨气都撒在看起来最好欺负的鹿晞盈身上。所有人都看出我满腔怨愤,却偏要摆出一副温婉大度的模样……晏芷兰厌烦我的虚伪,苏晴飔冷眼看我演戏……”
她眼底掠过深深的委屈与一丝暗藏的伤心:“就连我从兄沈云澹……也用他那副惯常应付外人的、温和却疏离的态度对我。”
她语气放缓,带着一种疲惫的茫然:“可我那时候……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我耍性子闹起来,他们觉得我不懂事;我强装大度,他们又厌弃我虚伪。只有你……从不计较我这副皮囊是真是假,是娇纵还是懂事,总会想尽办法逗我开心。”
赵嵇回忆起往事,心疼地笑了笑,试图驱散这沉重的气氛:“谁让本世子心地最是善良呢。看你这副可怜巴巴、像是被人丢弃的小猫又不得不费劲心思讨好的模样……本世子就不忍心拒绝。”
沈棠络轻轻锤了他一下,嗔怪道:“那你说,世人究竟爱看何种面目?我那般努力,却总是不得法。”
赵嵇故作沉思,然后夸张地叹气:“唉,这可难倒本世子了。我费劲吧啦讨好你,苏晴飔拿冰冻眼神看我仿佛看蠢货,沈云澹直接无视我,晏芷兰更可恶,她压根懒得抬眼瞧我。”
他指尖轻柔地拂过她的鬓发,语气变得认真而温柔,“可我那时想的很简单,只要能让棠络妹妹脸上恢复几分往日华彩笑颜,便什么都值了。”
他看着她,目光专注:“不管真假,反正,我爱看。”
沈棠络终于被他逗得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
赵嵇语气愈发温柔,却带着一股玩世不恭的霸道:“无论你何等面目,总难让所有人满意。棠络妹妹何须在意旁人眼光?你生来就是明珠,合该是你展现给世人看什么,他们便只能看什么。无论欣赏,或是鄙夷,旁人都只配抬起头,仰望你的光华。”
沈棠络眼底的光亮微微晃动,轻声重复:“是啊……我生来就是明珠。这一切,是沈家给的荣耀,是二房源源不断的财力支撑起的华丽表象。一旦我身后的支撑轰然倒塌……我便不再是明珠了。”
她抬起头,望进赵嵇眼底,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茫然,“可我怎么能……不是明珠呢?”
赵嵇心底掠过一阵强烈的恐慌,急声唤道:“棠络妹妹……”
沈棠络却仿佛没有听见,继续缓缓说道:“皇权与士族的争斗,我虽未直接参与,却也耳濡目染,看了太多。”
她的目光清亮得惊人,直直看着他,“即便你有幸,拼尽全力将我保了下来……然后呢?我一样会沦为整个京城的笑柄,受人指指点点,永世不得翻身。”
“还有我从兄沈云澹……我太了解他了。他绝不会留下任何把柄给陛下,他必定会快刀斩乱麻,抢先一步……将二房彻底逐出沈氏宗谱,划清界限。”
她轻声问道,每一个字都像敲在赵嵇心上:“赵嵇,没有了强大的家族作支撑,你想让我……以何种身份留在你身边?”
赵嵇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明媒正娶?她失了家族庇佑,罪臣之女,如何上得了皇家玉碟?纳为侍妾?那是对明珠的折辱,是对他们之间所有过往的践踏!他开不了这个口,也决计做不出这等事!
沈棠络转眸望向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她眼底映出一片惊人亮光,那是一种近乎决绝的清醒与平静:“明珠生来便是明珠,陨灭……也当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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