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侯府的马车,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向南驶出开阳门,转向西行。
晏芷兰赌气般坐在马车另一侧,语气里透着明显的不耐:“沈世子究竟要去何处?”
沈云澹坐于她身侧,不紧不慢地摆弄着小几上的茶具,姿态优雅地添了一壶茶,清淡的茶香四溢,青烟袅袅萦绕在二人之间,冲淡了方才的剑拔弩张。
他闻言并未停下手中动作,缓缓开口:“晏女郎今日当街将某‘请’上车,想必是有什么话要单独相谈?”
晏芷兰轻哼一声,语气愈发尖锐:“不过是看不惯你被一群疯女人围着起哄,不行么?”
沈云澹眼底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润笑意,如春风拂过静湖,涟漪微漾。他执起茶壶先给她杯中倒茶,水波一圈一圈荡开:“原是云澹之过,扰了女郎清目。纵是掷车以泄愤,亦无不可。”
言及此,他略作停顿,语气里添了几分似真似假的惋惜:“只是……那车乃江南百年紫檀所制,其上缠枝莲纹,是请了已归隐的雕漆大家陈老先生封刀之作。今日毁于一旦,可惜了那般手艺。”
晏芷兰眉梢一扬,指尖捏起那杯他刚斟满的热茶。瓷壁滚烫,热度瞬间透过指尖蔓延开来,她直视他:“沈世子这般心疼?是在跟我哭穷?莫非堂堂辅国公府,如今已日薄西山,连这点损耗也担不起了?”
沈云澹并未被她带刺的话语牵动,只悠然为自己也续上一杯,茶香愈发馥郁,弥漫在小小的车厢内:“非也。”
他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浅笑,言语温和,“千金虽贵,若能换得晏女郎展颜,亦算损得其所。身外之物,何足道哉?倒是女郎,若因云澹之故,气结于胸,损了玉体,方才是云澹百死莫赎之过。”
他将一盏刚沏好的热茶推至她面前:“此乃今年新贡的碧潭飘雪,性味清寒,最宜涤烦降火,女郎不妨一试。”
晏芷兰接过茶盏,触手温润,瞥见一旁熟悉的青瓷茶叶罐,挑眉:“这是我车里的茶!”
沈云澹执起自己面前那杯,浅啜一口,姿态闲雅,语气温和得近乎坦然:“女郎既毁了某代步之具,暂借香茗一盏,以慰失车之怅,想来……亦不算逾矩吧?”
晏芷兰懒得再与他纠缠车马之事,仰首将杯中茶饮尽,姿态洒脱却失了几分品茗的雅意。
素手空杯落于几上,发出一声轻响。
她话锋陡然一转,切入正事:“北境暂安,鹿将军携眷返京述职,陛下亲至城门相迎。然,今日早朝,陛下却未收回玉门关那二十万虎豹营的虎符。沈世子以为,圣意何在?”
沈云澹优雅地为她续上茶汤,水声淙淙,茶香愈醇,“无非是擢拔寒门将才,制衡晏氏兵权独大,以平衡朝堂格局罢了。”
他语气平淡温和,如同闲叙家常,“恰似当年陛下扶持苏相执掌中书,分尚书拟诏权,以制衡我沈氏尚书台一般无二。”
晏芷兰冷哼:“就凭鹿鸣山那等耿介孤直的性子?也想效仿苏相纵横捭阖之术?战场上冲锋陷阵或可称勇,然这京城之中,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暗流汹涌,他岂能应对自如?”
沈云澹放下茶壶,予之以评:“鹿将军性情刚毅,自有风骨。然,玉门关能建此功,亦需感念晏氏镇守雁门,牵制胡虏主力。现今北境虽暂安,然雁门关外,胡骑仍在窥伺。雁门距京畿,不过数日路程,若此处有失,其祸更烈。陛下此举,意在制衡,却也不敢轻易撬动晏氏根基。”
晏芷兰懒懒靠回软垫,阖上眼。马车轻轻一颠,她的头歪向一侧,几缕发丝擦过沈云澹的肩头。
“嗯,乏了。”她含糊低语。
这突如其来的靠近,带着她身上极淡的清冽气息。
沈云澹把玩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他端坐的身姿未变,呼吸却几近无声地凝顿了一瞬,方才继续斟茶,唯有指尖在杯沿上多停留了一息。
晏芷兰恍若未觉,甚至慵懒地打了个哈欠:“鹿鸣山之刚直,迥异于苏文远之机变。欲成第二个苏家,是痴人说梦。但过刚者,易折亦易为人所用,恰是一把好刀。”
她声音渐低,“无需打磨,自会锋芒毕露,伤人……亦伤己……”
沈云澹目光投向窗外,默然未语。
此时马车已行至西城郭,洛水之滨。市集喧嚣隐约,岸旁桃李芳菲,几株矜贵的黄蕊碧玉牡丹‘兰亭玉映’,在春光下流转着温润光泽,恰是他素来偏爱之景。
忽闻一阵急促却规整的马蹄声趋近,与马车并行。车窗外传来低沉禀报:“公子。”
是沈云澹的暗卫影七。
沈云澹并未掀帘,只淡然应:“讲。”
“太后殿下有懿旨,召公子明日入宫,请公子早作准备。”
沈云澹:“可知何事?”
影七的声音透过车帘传来:“懿旨未明言。只说春日晴好,永安宫牡丹正盛,请世子入宫赏玩,并陪侍太后殿下用午膳。”他略顿,续道,“太后殿下亦传旨靖王府,宣鹿家娘子,鹿晞盈,明日一同入宫。”
话音落下,车厢内静默片刻。
原本假寐的晏芷兰倏然睁眼,长眉微挑。她缓缓坐直,慵懒倦意顷刻消散。
她侧脸看向沈云澹,唇角弯起一抹似笑非笑:“呵,太后殿下此番,当真是……安排得巧妙。却不知,那位今日才为赵嵇纵马闯了京城的鹿家娘子,明日可还有心思,陪沈世子赏花用膳?”
沈云澹眼睫微垂,凝视杯中沉浮的茶芽,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不豫,转瞬即逝。他并未看她,只对外淡然吩咐:“知道了。回话吧,吾明日准时入宫,向祖姑太后请安。”
“是!”影七应声。
马蹄声远去后,马车上安静了一瞬。
晏芷兰心头火起,忽将手中茶盏往小几上一顿,发出清脆一响。“沈云澹,下车!”她柳眉倒竖,指着车门,“看见你就烦!”
沈云澹并未动弹,只微微倾身,将她顿在桌上的茶盏轻轻扶正,语气温和得如同在哄闹脾气的孩童:“晏女郎息怒。是云澹言语无状?又或是这茶不合口味?若嫌车内气闷,不若将帘卷起,看看窗外春色,洛水畔的‘兰亭玉映’正值盛时,或可清心明目。”
“少拿这些话搪塞我!”晏芷兰别开脸,语气却不由自主缓了三分。
沈云澹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非是搪塞,吾只愿女郎舒心。若吾在此惹女郎生厌,吾即刻便下车。只是……”
他话锋微转,含着一丝极淡的调侃,“女郎方才掷瓜毁车,此刻又逐人,这般行事,倒真坐实了外界所言‘凶悍’之名。吾实不忍见女郎清誉再受损。”
晏芷兰哼了一声,目光不经意落在他腰间。一枚羊脂白玉佩悬于绦带之上,玉质温润无瑕,雕作盘龙衔云状,龙睛以极细微的血翡点缀,栩栩如生,一望便知并非凡品,乃御赐或家族传承之物。
她忽地伸手,迅如闪电,一把将那玉佩摘了下来。
沈云澹猝不及防,当真吓了一跳:“晏女郎……”这声脱口而出的称呼少了平日的疏离,带上一丝罕见的愕然与紧张。
晏芷兰得手后,却不给他反应之机,另一只手运起内力,在他肩头轻轻一拂。
这一拂,看似轻盈,却蕴着巧劲。
沈云澹只觉一股柔力推来,身形不稳,竟被她径直送出了马车车厢,翩然落于街道之上,略显狼狈地踉跄一步方才站稳。
晏芷兰随即探身,得意洋洋地掀开车帘,扬了扬手中那枚莹润玉佩,阳光下,玉佩流转着内敛的光华。“沈世子,我看你缺乏锻炼,还是从这里自己走回去吧!”
她笑声清脆,带着几分狡黠,“想来沈世子也看不上这等身外之物,刚好被我看上了,那就归我了!”
不等沈云澹回应,她已放下车帘,扬声吩咐:“青瓷,走了,回府!”
她语气松快,仿佛方才一切只是场无伤大雅的嬉戏。
马车辘辘起动,扬起细微尘土。
沈云澹独立于长街,望着定远侯府马车远去的车轨,无奈摇头,唇角却牵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纵容笑意。
城郭西市,人来人往,方才那一幕早已落入众人眼中。顷刻间,议论纷纷,俨然成了今日最引人瞩目的八卦头条。
“瞧见没?晏女郎当街抢劫了沈世子的玉佩!”
“何止抢劫!直接把沈世子推下车了!”
“啧啧,真是无情啊……”
流言迅速演变,愈发离谱可笑。
“听说晏女郎砸车挟持后,又觊觎沈世子财物,将其洗劫一空,谎称送其回府,却故意绕至遥远的西市丢弃,实乃报复!”
“听闻晏女郎脾气暴烈如雷,沈世子温润似玉,定是沈世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才惹得女郎大怒,搜刮其财物后弃之于市。”
“二人莫非有旧怨?晏女郎这是专程来给沈世子难堪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