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府,听涛阁。
此处乃靖王世子赵嵇的居所,庭院深深,格局开阔,飞檐斗拱尽显皇家宗室的恢弘气派。院内苍松翠柏掩映,奇石罗列,引活水成溪,潺潺流过嶙峋假山,其声如松涛阵阵,故名“听涛”。
正房以楠木为梁,铺设着光可鉴人的金砖,陈设虽不奢靡,却件件古朴厚重,透着一股沉淀下来的威仪。
此刻,正房内却弥漫着与这大气沉稳格格不入的紧张气氛。
“她鹿晞盈凭什么?!”
沈棠络声音带着哭腔,猛地将手边一个空了的白玉药瓶掼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响,“你赵嵇,靖王世子妃之位,岂是她一介寒门女能染指的!”
赵嵇半躺在窗边的紫檀木榻上,身上盖着锦被。一双桃花美目流转略显疲惫,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倦痕,薄唇缺乏血色。
曾经松山书院那个眉目飞扬,华光潋滟,灼灼逼人的少年郎,倾国之姿尤在,只是被病痛磋磨得只剩下一副清瘦骨架,此刻更是因不适而微微蹙着眉。
他强忍着胸腔间翻涌的咳意,声音略显低哑,却依旧耐心哄劝:“棠络妹妹,圣旨已下,金口玉言,难道靖王府还能抗旨不遵不成?”
沈棠络闻言,更是悲从中来,哇地一声大哭出来,扑倒在他床边,泪水瞬间浸湿了昂贵的云锦被面:“那怎么办?赵嵇!你答应过我的,只要我能够清除掉你体内的毒,你就有理由让靖王殿下到沈家去提亲!你还说,等你身子好全了,就带我去游遍大江南北,纵览风景名胜!山川江湖,你还说……还说凭你这张脸,就算去当那卖货郎也养得起我!你都忘了是不是……”
她越说越委屈,哭得肩膀一抽一抽,话语断断续续,满是小儿女的痴缠与伤心。
赵嵇见她如此,心下着急,挣扎着想坐起来些,却引得一阵剧烈的咳嗽,脸色愈发白得吓人,额角甚至渗出细密的冷汗:“诶唷,我的棠络妹妹……我怎么敢骗你呢……我只是……咳咳咳……”
他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震出来,一时竟说不出完整的话。
沈棠络吓得脸色骤变,顿时止住了哭声,慌忙起身扶住他不住颤抖的肩膀,声音都变了调:“你别激动!别吓我!我去拿药!药呢?!”
她手忙脚乱地在榻边小几上的几个药瓶里翻找,迅速取出一个碧玉小瓶,倒出一颗清香扑鼻的褐色药丸。
这是她用尽心思,从各地重金搜罗来的珍稀药材特制而成,专为缓解他毒发时的痛苦。她小心翼翼地将药丸喂入赵嵇口中,又急忙端来温水,服侍他咽下。
“怎么样?好点了吗?”她紧盯着他的脸色,眼中满是惊惧与关切,先前那点醋意和委屈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赵嵇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水,急促的喘息渐渐平复下来,剧烈的咳嗽也慢慢止住。他靠在软枕上,微微合眼缓了片刻,才重新睁开眼,对她虚弱地笑了笑,声音依旧低弱:“好些了……无妨了,别怕。”
他抬手,指尖冰凉,轻轻拂过她犹带泪痕的脸颊:“这些年,多亏了棠络妹妹,舍得为我这般耗费重金,寻来这些救命的良药,才能吊着我这条残命……”
沈棠络用袖子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痕,鼻音浓重:“不许你说这种话!什么残命不残命的!只要你好好活着,我便高兴。那些药算什么,只要你需要,天上的星星我也想办法给你摘来!”
正当沈棠络泪眼婆娑,赵嵇咳声渐歇之际,房门被轻轻推开。
靖王妃端着一碗浓黑的汤药站在门口,恰好将屋内情形收入眼底。她脚步微顿,在门外极快地抬手用帕子拭了下眼角,再转身进来时,脸上已挂上了得体又温和的笑容。
“棠络,嵇儿……”她声音柔和,端着药碗走近。
沈棠络见她进来,忙从床边起身,敛衽行礼,姿态标准无可挑剔:“王妃殿下。”
靖王妃将药碗轻轻放在榻边小几上,伸手虚扶了一下,笑容愈发亲切:“我早已说过多少次了,棠络来靖王府,便如同在自家一般,不必如此多礼。这些年,若不是棠络四处为嵇儿寻医问药,他……”
她话语微顿,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伤感,随即又化开成暖意,“总之,王府上下都记着你的好。”
靖王妃说着,在榻边坐下,端过药碗,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赵嵇唇边:“嵇儿,来,把药喝了。晞盈那孩子守着炉子熬了许久,说是新调整了方子,或能缓解你夜间的咳疾。”
赵嵇目光落在浓黑的药汁上,神色平淡无波。他直接接过药碗,仰头一饮而尽。那极致的苦涩滋味早已尝过千百遍,味觉于他而言,比起毒性发作时噬骨钻心的疼痛,显得微不足道。
他随手将空碗递回给靖王妃,唇边沾着些许药渍。
靖王妃拿出丝帕,温柔地替他拭去:“好了,喝了药就好生歇息。”
药力很快上涌,带着惯有的麻痹效果,困意如潮水般袭来。赵嵇知道,睡过去,便能暂时逃离那无休止的痛苦。
他顺从地躺下,闭上眼。
靖王妃细致地为他掖好被角,看着儿子苍白瘦削的睡颜,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心痛。她转头对愁容未散的沈棠络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到外面说话。
两人移至听涛阁外的凉亭。
亭畔几株名品牡丹开得正艳,灼灼其华,但在沈棠络明丽照人的容颜前,竟也似黯淡了三分。
靖王妃拉着沈棠络的手一同坐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语重心长:“棠络,圣旨之事,吾知你心中委屈。只是你也不必太过忧心。陛下虽下了旨,只说了将鹿家娘子许给靖王世子,可未曾言明是正妃、侧妃还是其他位份。此事,并非没有转圜的余地。”
沈棠络闻言一怔。她自然知道以鹿晞盈寒门的出身,绝无可能被立为世子正妃。可她何等心高气傲?
她根本不愿与任何人共侍一夫!
即便是侧妃,一想到鹿晞盈可能要分享赵嵇,她就如同咽下一只苍蝇般膈应!
靖王妃观察着她的神色,脸上适时露出些许无奈与苦楚:“陛下的圣旨已下,金口玉言,吾与靖王殿下……皆无法抗旨不遵。”
她话锋极其自然的一转,声音压得更低,推心置腹般,“说起来,鹿娘子医术确是高明,这些年为嵇儿调理身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吾心中是感激的。可若要成为支撑这偌大靖王府的主母,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轻轻叹气,言辞恳切:“那孩子,出身所限,性子嘛……说好听了是正直无私,说直白些,便是有些不知变通,甚至……略显傻气。打理王府中馈,周旋各府人情,岂是光靠一颗‘医者仁心’便能应付的?她绝非良配。”
靖王妃目光温柔地落在沈棠络脸上,话语里的暗示几乎呼之欲出:“这王府将来,需要的是一位真正能撑得起场面,懂得权衡斡旋,出身高贵,与嵇儿情投意合的主母。放眼京城,符合的人选也是寥寥无几,还能有谁更合适?”
沈棠络心中猛地一跳,一丝喜悦刚冒头,又被疑虑压下。此话虽句句说在她心坎上,但她并非毫无戒心之人。
靖王妃见她蹙眉,再加一剂定心丸:“况且,陛下只是赐婚,并未言明何时完婚。嵇儿如今这身子骨,谁又能催逼婚事?拖上一拖,时日还长。待鹿娘子尽心竭力,将嵇儿的毒彻底清除……”
她微微前倾,声音几不可闻,“王府自然不会亏待她,必以重金酬谢,许她一世富贵无忧。依她那高傲倔强的性子,届时岂会愿意留下受人指点?必然是自己求去,绝不会纠缠嵇儿半分。如此,岂不两全其美?”
沈棠络垂眸,心中飞快权衡。靖王妃的话逻辑缜密,既体谅了她的感受,又给出了看似可行之法,甚至将鹿晞盈可能的反应都算计在内。
她虽聪慧,但论起人情练达与话术机锋,终究不及靖王妃这般在宗室沉浮多年的贵妇老道。
她内心一层层的防备与不甘,在对方看似推心置腹的谋划中,渐渐被软化瓦解。虽然眉宇间仍有几分勉强,但终究是缓缓点了点头:“王妃殿下思虑周全,是棠络一时情急,失态了。”
靖王妃见她被说动,眼底闪过一丝满意的笑意,脸上却仍是那副慈爱温婉的模样,亲热地拉起她的手:“好孩子,你能明白就好。走,陪吾一同用些晚膳去,厨房今日备了你爱吃的蟹粉酥。”
沈棠络压下心头翻涌的种种思量,顺势起身,脸上重新漾开恰到好处的甜美笑容,仿佛方才的权衡与决断从未发生。
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长窗,将两人的身影拉长,投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看似亲密无间,却各自怀揣着不足为外人道的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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