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母不再费心费力地维系梦境走向之后,原本刻意忽略的细节,顷刻间争先恐后地浮出水面。
裴南和应星羽两人拎着行李落在后头,等走入门内放置好行李,那对母女已经谈好心。陈闵被陈母按着肩膀坐在餐桌旁,百无聊赖地晃着腿等饭吃。
陈母在微波炉热菜的空隙,跟两人打了个照面。
裴南和应星羽手头上的动作一顿,一时缄默无言。陈母迎着目光,开口打破了寂静。
“谢谢。”
她虽然上了年龄,但周身气质却温婉出尘,尤其是两弯远山眉下的双眸,明澈淡然。
随着梦境中最大的转折出现——陈闵活了下来,陈母苦苦维持的剧情彻底脱轨,她也从自己亲手织的茧中脱离出来。
应星羽自回来后便一直沉默不语,没有出声,裴南从谈话中抽身,眼神微移,观察了一下他的状态,靠着墙一动不动,像是在愣神。
这是怎么了?看上去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我一直以为这场梦境的靠我的现实记忆支撑,超出记忆范围后,就无力继续运行下去了。”
但扭转命运后,梦境依然没有崩塌,这个猜测自然是错的。
裴南眨眨眼:“我之前在梦境中遇见了一个人,他最开始清楚自己是在做梦,但自愿留在梦中后,便被这座城市彻底收容了。”
他语锋一转,很微妙地停顿了一瞬:“换句话说,就是失去了神智。”
“我最初也知道自己是在做梦。”陈母说,“被投入这里时都很清醒,只是在发现我女儿的那一刻,脑海中突然出现许多声音。”
那些声音犹如来自深渊的恶魔低语,侵蚀着她的神智,蛊惑着她留下来,永远陪着她的女儿。
“在那些声音中,我的大脑开始涌出许多幻想,我什么都规划好了,想着怎么筹备她的升学宴,想着她的婚礼我该说什么,想亲眼看见她成为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但最后,我突然想起来,现实里是我自己亲手给女儿操办葬礼的。”
“做梦也忘不掉的。”她轻轻按压心脏的位置,依旧能感觉结了痂的伤口,一阵一阵地传出绵密的钝痛,“就清醒了。”
清醒后,她便将这场梦当作女儿的生命录像带,她是参与者,也是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影者。
只是在一切的最开始,陈母太固执地想维持这个无比真实的梦,太偏执又太害怕失去,她的梦也极力维持原样,自然忽略了不知何时进入的两个灵魂。
——两个代表未知的变数。
也真的扭转了陈闵的命运。
“陈太太。”裴南看着她,笑意浮在眉眼,暖灯映照下,那颗泪痣熠熠生辉,“为什么不大胆点,既然是梦,那就求一个完满结局。”
陈母神色罕见的迷惘。她接受这场荒诞的梦境也花费了不少时间,可是仍有无数问题盘踞心间:“可我一直想不通,梦里的陈闵,还是不是我的女儿?”
“但看着她在我面前一天天长大,撒娇、闹脾气,我会觉得,就好像看见自己的女儿,又鲜活地在我面前活了一次。”
“你们相处了那么久,需要的、所求的到底是什么——”裴南道,“您的内心,还没有告诉您答案吗?”
她现实里盛放不下的悲伤,她与女儿闹矛盾后永远无法解开的心结,她所期待的、却化为泡影的无数个以后……
纵使清楚陈闵已然夭折的事实,但在这么漫长的岁月中,难道心底真的不会期待——也许这次,她真的平安无事了呢?
“您难道不正是因为想见证她的未来,才一直待在梦中吗?”
这场谈话结束于微波炉的完成声响中,陈母端着盘子,在饿得直嚷嚷的陈闵撒娇催促下,上楼陪女儿去用餐了。
裴南和应星羽在梦里倒是没有饥饿感,便婉拒了陈母提出的一起用餐要求,把空间让给刚刚和好的母女两人。
他转过头,看着隐没在阴影中的应星羽,对方一言不发,看不清神色。
裴南手指微紧,理了理凌乱的头发,开始找话来活跃气氛。
“接陈闵回来的路上发生了好多事,先是去警察局喝了会茶,结束后往车站赶,结果不巧遇上了一群过路的动物,堵了好久。”
“跟西天取经似的,路上还遇见了好几处店铺爆炸,还好都没造成什么太大影响。”
他絮絮说着,然而这些话语就那么直直地沉入水中,没有一点声响。
裴南的音量愈来愈低,他决定结束这场没有回应的单方面输出,转身离开,也好给对方留点空间。
一股巨大的力道从手臂处传来,紧接着,视野中的场景旋转,眼镜滑落鼻梁,应星羽留意到了,便干脆伸手摘了,放在口袋中。
反正这副眼镜,他看不顺眼好久了。
裴南被应星羽一把抵到角落。
直到后背撞在墙面上时,他的脑袋还是蒙的。不疼,对方的另一只手臂搁在肩胛处垫着,圈起了一段紧闭的、无法回避的空间。
只是他们现在的姿势,像极了对方在主动投怀送抱。属实谈不上清白。
“你是生气了吗?”裴南流露的茫然只有短短一瞬,他很快回神,压下眸底暗色,笑眯眯地拿回主导权,“路上出了点岔子,原本想第一时间联系你的,却发现脑电波接不上了。”
“我突然失联,小羽毛有没有害怕?”
他本来没期望应星羽能有什么特殊反应,也本着“适可而止”的准则,这么一逗弄完,便准备轻轻推开对方。
熟料对方的手紧紧附了上来。冰凉的、还发着颤,箍住的力道之大好像生怕自己消失。
眼睛发糊,现下光线又暗,裴南看不清对方是什么神色。
只是感觉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啪嗒啪嗒落在自己的手背,一滴一滴,滑落时带着轻微的痒意。
手上冷热双重刺激,裴南这回彻底傻了。
他自诩平生最怕小孩哭。没想到这头一回开眼,竟然见到应星羽哭,才发现这原本的“最怕”,得让位换新了。
对方哭的无声无息,睫毛湿漉漉地黏成簇,眼圈红了个透。裴南喉间酸酸胀胀的,原本的挣扎突然间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他遵循心底叫嚣的意愿,把人轻轻拢在怀里,一下一下,哄小孩似的拍着他的背。
对方护在肩胛处的手,不知何时缓缓落在他的腰间,形成了一个紧密相拥的姿势。
“没事了,没事了。”裴南的声音藏着笑,“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吗?”
应星羽没理他,他便致力于毁气氛:“我这外套在外面蹭了泥啊土啊的还没换,不嫌脏?”
原本还沉浸在伤心情绪中应星羽:……
他在理智慢慢回笼之后,意识到自己方才做了什么,简直羞愤难当。但现下这种局面,说白了都是自己脑袋发昏造成的,干脆继续把脸埋在对方怀里,没有抬头。
“不嫌的话……”这一声很温柔,叹息似的,应星羽感到一只手掌覆上了他的发,顺毛似的揉了揉,透露出十足的珍重,“今天,想在这待多久,都随你。”
楼顶客厅的谈话声逐渐有来有回,在隐约的笑声中,裴南抱着应星羽,转头看向窗外。
在一片烟花落幕的冷寂中,远方突然显露一线微熹的晨光,晕染出一片朦胧绚丽的色彩。
楼顶的交流渐渐步入尾声,陈闵喝了些酒,伏在桌上,呼吸均匀绵长,已经睡着了。
陈母轻轻拉开板凳,收拾好餐盘碗筷后,她坐回原位,伸出手,动作极轻地理好陈闵鬓边的碎发。
她低头望向女儿恬静的睡颜,看了许久,朦朦胧胧地回想起自己飘零的大半生。
陈母本名陈涟,年轻时也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美人,追求者众多。但她心高气傲,看不上父母给自己选的门当户对的青年才俊,被花言巧语的粉刷匠俘获了芳心。
随后的一切,都是无比落俗的戏码,她以为的良人实则懦弱自私,在婚后本性逐渐暴露,开始沾染上不该沾染的东西。
父母的心灰意冷,男人永无止境的贪欲,在那一阵子,陈涟孤苦无依,与世界的最后一丝维系,便是腹中那尚未出生的孩子。
每次看向自己微微隆起的孕肚,陈涟都会感到害怕又新奇——有一个小生命正在她腹中孕育。
在难捱的生活负压下,她是如此渴盼这个小生命的降临。
从第一次检查开始,到第一次胎动,自己也似乎因为这尚未见面的小生命变得勇敢了起来。生产那天陈涟没人陪同,怀着一腔孤勇的血液,直面锐利的刀锋。
在逐渐清晰的视野中,襁褓里的婴孩伸着小手,嘴里吐着泡泡,一双眼乌溜溜直转,眼尾弯弯地冲着病床上的她直笑。
尚在阵痛下的陈涟,额头布满细密的冷汗,却在看着那孩子的一瞬,跟着笑了。
陈闵会说的第一句话是“妈妈”。
陈闵是个懂事的、会替人分忧的小姑娘。
陈闵长大了,会闹别扭了。她看不清自己身边那个别有用心的男孩子,但陈涟看见他的第一眼,便想起了自己失败的婚姻。
陈闵为了那个男孩子跟自己争吵时,陈涟脑海中想的却是多年前盲目坚信爱情的自己,向父母发脾气的场景。
那天后,她们之间整整断联了四年。
在现实中的那天,当陈母收到信息通知后,她丢下一桌未动的饭菜,蓬头垢面地冲出了门,连夜打车去往外地医院。
她印象中最后一面的陈闵,毫无生气地躺在担架上,满身创伤和血口。
在赌气多年后,陈母见女儿的第一面,却几乎分不清对方的面容,在与高速行驶的车辆发生碰撞后,她的脑部变形,面部被破碎的挡风玻璃划伤,密密麻麻的伤痕。
赶到时,正值凌晨三点,外边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
陈母瘫倒在医院冰冷的地面上,披头散发,像个孤魂野鬼。她乞求地看向一旁的医生,拉着他的衣角,嗓音嘶嘶地漏着气:“她不是我的女儿对不对?”
医生别过眼,没去看这位母亲的眼神:“她身上的物品,也都整理放好了,家属可以过去清点确认一下。”
她所有的侥幸心理,都在看见一枚破碎染血的平安扣后消失殆尽。
陈闵出生后,家里清贫,陈母却徒步去了山上寺庙,一路三跪九叩,执意向住持求了一枚平安扣。
她是一个俗人,不求女儿有什么大作为,扣上刻着的字,是她求的所有。
“囡囡、平安”。
彼时的陈母,指甲用力剐蹭着平安扣,那怎么也清理不掉的血迹,糊住了“囡囡”的字样,只留下了“平安”的边角。
她一生的所求,彻底破碎了。
而此刻的陈涟回过神来,看着面前依旧完好无损的陈闵。
真被他说中了。
自己所求的,一直都只是“囡囡、平安”。
还有一章就能结束这个副本啦~
我什么时候能有存稿啊(翻翻存稿箱)(空的)(爬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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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二处链接(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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