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后，两人一直没有交流。
但其实是陈闵单方面不搭理她妈妈。这小姑娘是个犟脾气，硬撑着不肯道歉。宁愿自己暑假连轴转一天打好几份工，也不收她妈妈的一分生活费。
坐车去大学的那一天，陈母来车站送行，裴南和应星羽两人短暂会合，远远地看着月台前的母女俩，中间隔了大片人群，任谁也不会觉得离得这么远的两人其实是一对母女。
陈闵拎着行李箱自顾自地往前走，有时候会驻足假装看标识，等余光发现陈母稍稍跟上来后，才继续大步拉开距离。
“你看她这别扭劲，像不像……”裴南话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想要打趣的对象就在身边，把剩下的话麻溜地吞进了肚子里。
好在对方没听出来，只是眉头微蹙：“阿姨出发前还念叨着想给自己和女儿拍个照呢，我记得相机都揣在挎包里了，怎么还不拿出来？”
得，不愧是一家人，两个人凑不出一张嘴。
眼见人都快上车了，陈母还没有动静，裴南仗着陈母在场时自己的透明人功能，堂而皇之地上车，隔着人问坐在靠窗位置的小姑娘：“你妈妈想和你拍照，马上就要离开了，不留个纪念吗？”
“有什么好拍的，油头满面的，我又没化妆，不去不去。”她抱着书包，死活不从座位上起来。又怕路人看见自己自说自话会把人当作神经病，举着手机佯装打电话，不断朝裴南使眼色，暗示他一边安静待着去。
裴南劝不动，悻悻地闭上嘴。因为没座位，找了个偏僻的拐角位置打算站完全程。
大巴颠簸，裴南本就晕车，这下站着睡不了觉，心里更是闹翻翻的。
如果真是幽灵就好了，可以飘着……
裴南晕晕乎乎地站在人家放行李箱的地方，只不过在刚离开陈母身边没多久，他打着盹，一抬头，便将将对上乘务员打量的视线。
“小伙子，你是不是还没补票？”乘务员走到他面前，神情困惑地指指座椅靠背上贴的二维码，“奇了怪了，我刚刚怎么会没看见你？”
身无分文的裴南：……坏了，透明人当不成了。
这边动静不小，不少吃瓜群众投来看好戏的目光，窃窃私语声此起彼伏，整个大巴瞬间变成闹哄哄的马蜂窝。
裴南听得清楚，他们在诧异这年轻人看起来人模人样，竟然坐车会逃票。最后意味深长地下总结语：人不可相貌。
被众多目光围追堵截的裴南无处循行，自己的身量突然变得很矮很矮，都快要低到地缝中去。
他甚至已经想到之后的新闻推送——“小伙坐大巴逃票被乘务员发现”。
救命，为什么在梦里也会社死……
陈闵听到车尾的异动，原本抱着看好戏的想法回头围观，却没想到竟是这个不靠谱的外星人哥哥闹出的乱子。
她死死捂着脸，一路不停地向乘客道歉，终于从靠窗位置艰难地挤出来，拿出手机扫了二维码，给这个无业游民补了张票。
“你的法力又失去控制了？”她肉痛地看着手机上的扣费提醒，无视裴南感激涕零的眼神，气哼哼地瞪着他，“真会挑时间，你晚点等下了车再失效都行啊。”
至于之后他去餐馆当临时工，洗盘子来赔偿这小姑娘的损失，就是后话了。
裴南已经摸出了规律，在陈母周遭一定范围内会是透明人状态，出了这个范围就会失效。
这种现象已然隐隐指向某种可能，只是如果正如猜测一般，梦的主人是陈母，那陈闵在这场梦中，会是怎样的存在？
梦境中的时间飞速流逝，裴南在外头寻了一处出租屋窝着，比较神奇的是，当他脑子里想着应星羽，就可以跟他在脑海中隔空对话，是以也可以知道应星羽的近况如何。
他还有个兼职，偶尔充当陈闵的树洞。
小姑娘话多的很，一张小嘴成天叭叭叭叭讲个不停。大学生活很是丰富多彩，她参加各种社团，结识了许多新朋友，当初的小黄毛，早就成了记忆夹层中的一粒灰尘。
那些许久之前的那些争执与愤懑，那些当初的耿耿于怀和不甘，在阅历增加之后，才发现其实只是过眼云烟。
陈闵突然对他说，想在之后回去，给她道个歉。
那个“她”指的是谁，两人都心知肚明。
还完欠款窝在出租屋后，裴南的手机突然接到了陈闵成功升学准备回家的信息，想拜托自己去学校门口接她。
裴南进入地铁站的瞬间便察觉异常，偌大的地铁站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人。安检门自动敞开，裴南一路畅通无阻地下了扶梯，进了地铁。
也是空无一人。
地铁站安静的反常，一看就是会有大事发生的样子。
“陈闵这小妮子，怎么不接电话？”裴南收回手机，放弃了让对方找个店坐着等他的想法。
窗外飞速掠过倒退的墙面，时间分明是白天，在地下隧道中却显出如同黑夜的黑暗来。
“列车即将到站，请乘客抓好扶手，有序下车。”
这声播报如同浸没在一层水膜中，听着虚无缥缈。裴南环视空空荡荡的地铁，起身往门口走去。
一旁的车厢连接门缓缓敞开，在一眼过后，心脏预警般地剧烈跳动起来。
地面传递而来的震颤声诡异地与心跳形成共鸣，此时的地面无形中成为了一条钢铁血管。嗡鸣声由远及近，愈发尖锐，犹如一头轰鸣逼近的巨兽。
裴南心神一凛，动作利落地翻过座位，在座椅与门之间的空隙，迅速下蹲。
下一秒，车厢连接门完全开启，以两侧座椅之间的过道为铁轨，一辆列车径自从敞开的门后呼啸而出，扶手栏杆被与车头剧烈撞击，乒乒乓乓地砸向四周。
巨大的气流卷起裴南的衣摆，乌发凌乱飞舞，裴南死死抓住扶手，手臂青筋鼓起，耳膜嗡嗡作响。
等动车完全驶过，他才缓缓起身，惊魂未定地看着疾驰而过的动车尾。
地铁里面开地铁了……
刚从鬼门关走一趟，裴南现在整个人头重脚轻，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上，他深深呼吸，心脏依旧心率过速，勉强抢在关门的最后一刻出了站。
“应星羽，你那边怎么样？”
应星羽站在陈母身边，喉咙生涩，他看着对方接过一沓厚厚的请帖，这张脸上流露出许久未见的笑容。
是发自内心的开心，但这份情绪里，或许还掺杂着其他情感。
“她知道陈闵要回来了……正在准备升学宴。”
“你呢，见到陈闵了吗？”
裴南唇角紧抿，快速走出地铁站，又在路口随意扫了一辆单车，单脚一跨，瞬间飞出驰出：“刚才出了点小情况，不过没耽误。我正在去她校门口的路上。”
耳畔被呼呼的风声盈满，裴南外套被风吹得鼓胀，他留意路况，不敢耽误时间，车蹬的几乎快要原地起飞，远处已经可见陈闵大学的牌匾尖尖。
耳边源于应星羽的声音停顿一阵，在片刻后重新变得清晰：“小心点。”
他这边场景转换到了红顶小楼内。陈母一回来就撸起袖子到厨房忙活去了，锅铲翻炒，很快便传出了浓郁的香味。
应星羽像个幽灵似的在她身边转了转，闻闻香，开始面无表情地畅想等梦醒来要吃什么大餐。
恰巧看见油瓶快被陈母的衣摆蹭倒，下意识抬手扶正。
陈母有所感知地往油瓶处看了眼，应星羽心一紧，平时陈母干活时诸多不便，他看到了都会在不显眼的地方默默帮一把。
这次则是太过于顺手，没有考虑被发现的风险。
好在无事发生。
应星羽松了口气。虽然明知道对方看不见自己，还是做贼心虚地出了厨房。
等他踏出厨房的后，电视机上蓦然多出了一本老旧的黑皮本。
应星羽走到电视机前，机箱上摊开的日记本无风自动，一页一页地往后翻过。
纸张承载着年岁走过，字迹由稚嫩，到秀丽，最终锋芒毕露。每一条年月日下方都有着或多或少的文字。
但日记本翻到最后一页时，出现的赫然是今天的日期，下方是大片留白。
种种预兆让应星羽愈发心烦意乱，指尖无意识地反复蹭过电视机的边角。
他开始不时在脑海里喊一声裴南的名字，对方虽然不明白怎么回事，却都语气温柔地一一回应。
“先等等，我看到陈闵了。”裴南正好骑到学校外的第二个路口，这条街人流量稀疏，他一眼就看见在对面探头探脑的陈闵，拎着大包小包，正吭哧吭哧地过马路。
裴南长腿支在地面，稳住单车朝她遥遥招手，对方看到他，眼前一亮，蹦跶着就要过来。
远处驰来的一辆货车吸引了裴南的注意力。
“有车，快点停下！”他提高音量。
“我……我停不下来！”陈闵自然看到了右侧正在高速逼近的大货车，双腿却脱离了控制无法停下，她的嗓音染上明显的哭腔，“怎么回事，我控制不住自己！”
如同失去灵魂的木偶，直愣愣地向对岸走来。货车喇叭长鸣，驾驶司机猛踩刹车，却依然减不下速度，眼看着就要撞上，他面如死灰地瘫软在驾驶座上——
裴南猛地一蹬单车踏板加速，双臂使力，整个人腾空飞身朝陈闵扑来。
单车脱离控制，重重砸向地面，车轮咕噜噜直转。
“……裴南？”应星羽听到了那头什么东西剐蹭水泥地面的粗粝声响，不可置信地唤了声。
所有的话语戛然而止，在流速骤减的时间洪流中，一声□□落地的闷响，橡胶轮胎在地面上急刹摩擦的巨响异常刺耳。
空落落的无人应答，仿若一通戛然而止被挂断的电话。
“裴南！”
“裴南？喂，裴南，听得到吗？”
再无回应。
应星羽手脚冰凉，意识到发生什么后，巨大的惶恐一下子将他包裹其中，透不过气来。
他回头望向依然在厨房进进出出忙碌的陈母，应星羽攥紧手心，靠着指甲刺入皮肉的锐痛，才强行镇定下来。
冷静点，至少现在梦境还没有崩塌，不要慌……
夜已深，女人枯坐在椅子上，已经断断续续打出了三十多个电话，不时查看一下手机有没有消息来电，屏幕的冷光映亮她布满细纹的眼角。
她的表情，由一开始的欣喜，到平静，最后陷入如今的惴惴不安中。
满桌的菜已经凉了个透，她一口未动，一遍又一遍地放入微波炉中加热，虽然保持住温度，却失去了最后的色泽。
应星羽坐在她的对面，很想说什么话去安慰这个失魂落魄的母亲，却谨记不要出声惊扰她。
于是，他只能伸手触碰桌上陈列的物件，抽出一张纸，动作娴熟地折成了一朵花的形状，轻轻搁在女人面前的桌上。
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朵纸折的花，陈母没有讶异，没有害怕，梦境依旧稳定无波动。
好似成为了一具被抽走所有情绪的空壳。
“你能陪我说说话吗？”陈母最后开了眼手机上的时间，已经夜晚十一点半了，在陈闵发给自己的行程中，她本该十点就能回到家中。
陈闵今天是回不来了，又或许不止今天……
应星羽身形一僵，环顾四周，确定这里除了自己和陈母，并没有其他人的存在。
她是在跟谁说话？自己吗？
“我知道你在。”中年女人的目光看向虚空，没有落点，却给了应星羽一种已经被看穿的错觉。
没有等待回复，她的声音平静，像极了一个人的倾诉：“其实在我女儿小时候提到有两个大哥哥存在的时候，我就有所怀疑。”
这句话一落，一切结果尘埃落地，这场梦境确确实实属于陈母。
任务所指的“尚有意识的灵魂”，不是陈闵，而是陈母。
她一早便知道自己的梦里闯入了两个不速之客，在这场完全重播的录像带中，一切的发展轨迹都与现实中如出一辙，陈母小心翼翼地按照现实的轨迹进行，生怕这场缥缈的梦会碎掉。
她太固执，潜意识宁愿下意识忽视掉一切会毁掉梦境的可能因素。
直到那天，在六岁的女儿玩过一场捉迷藏后，变故出现了。
那天之后，她幼小懦弱又爱哭的女儿远离了邻居家的小男孩们，她开始时不时提自己见过两个哥哥，希望他们之后还会来找自己。
陈母害怕梦境脱离轨迹后会失控崩塌，她就会重新回到冰冷的现实中。总是告诉陈闵，并没有两个哥哥，这是错觉。
再之后，接二连三的变数出现。在现实中小陈闵自己花钱请客那天，当她从门外放风回来后，陈母已然收拾好情绪，被没有让女儿看到自己失态的一面。
而在梦里，她却在第一时间赶回自己身边，用小小的双手环住自己，说：“妈妈别怕。”
又过去了许久，陈闵没有再在她面前提起那两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哥哥。
陈母却因为突然轻松不少的家务活，收拾齐整的桌面，愈发坚定梦境中有他人存在的痕迹。
“而在这天的十二点之后，我会收到一条消息，告诉我说——我的女儿因车祸抢救无效，去世了。”
窗外骤然炸开无数烟花，那是陈母一早安排好的，第二天零点，正好是女儿的生日，正好可以和归家的女儿一起观赏。只是落在一片漆黑的房间中，嘭嘭的声响，像是为谁而鸣的丧钟。
她苍老的瞳孔映着窗外大片绽放的、明媚的烟火，隐隐泛起水光。
应星羽沉默地坐在她对面，双手交握，始终未发一言。他盯着陈母搁在桌上的手机，整个人手脚发软。
出车祸……那裴南，裴南呢？
手机“嗡嗡”震动了几声，陈母面色平静地解开锁屏，点进最新消息。
不是冰冷陌生的医院号码，在她的联系人置顶处，有几个醒目的红点，无比显眼。
源源不断的消息音充斥在屏幕中。
陈母风平浪静的表情一点点皲裂开来，她现在看上去几乎有些茫然，手不住地发着抖，联系人都点错了好几次。
【女儿：手机出来的时候忘记充电了TAT，都没看消息，刚找人借了个充电宝充了电点。】
【女儿：[图片][图片]】
【女儿：妈妈，这是你给我准备的烟花吗？！好好看！路上出了好多事故，我刚刚才到家门口，不过烟花都看到了！】
……家门口？
陈母的脑袋发蒙，手机上的字似乎都飘了起来。她跌跌撞撞地跑到阳台边，因为嫌拖鞋碍事，她光着脚，几乎是一路小跑。
应星羽从陈母的反应中意识到了事情可能有转折，沉寂的心又嘭嘭跳动起来，在胸腔中欢快地乱撞，他下意识地跟了过去。
两个人挤在阳台，急切地探头望向楼下——
大院中，陈闵空着手，笑靥如花，朝女人遥遥指了指手机。
在她身后，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身形笔挺修长，左手右手都拎着陈闵的行李，走起来的姿态很从容不迫，只是头发凌乱，像是刚刚经历爆炸的余波。
他不紧不慢地朝红顶小楼走来，遥遥看着窗台旁眺望的应星羽，想伸手跟他打个招呼，又实在空不出手来，只好朝他笑了笑，也不管对方能不能看到。
下一秒，应星羽的身影消失在窗台。
我有这么吓人吗？裴南摇摇头，继续向小楼走去。
没关系，来日方长。
同一时刻的陈母，领悟到女儿的意思，看向一直紧握在手中的手机。
【女儿：那个高一点，笨一点的外星人哥哥，莫名其妙的，非要托我带句话给你——
他说，做梦何必畏手畏脚，大胆点，这未必不会是她送给你的礼物。】
年过半百的妇女呆愣愣地倚着窗，恍惚听到屏障碎裂的声响。
她终于看见看见了不顾一切冲到门口的年轻人，在出门时收敛了速度，只接过黑衣男人手中的行李，两人一齐并肩向门内走来。
所有的顾虑与彷徨，都随着逆飞的流星，从人间，回到天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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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二处链接（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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