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和编辑的扯皮后，裴南整个人陷在柔软的大床里，将自己团吧团吧卷成了蚕蛹。
他本以为早上睡的够久，这回应该没有那么容易入眠，然而闭上眼放松的短短几分钟内，他的身体一沉，依旧很顺利地入梦了。
裴南本没有将那个梦放在心上，只是再睁开眼时，面前又出现了那座城市，没有四处弹跳搞破坏的水果，整个城市坐落在巨大的空中浮石上，和谐且正常。
同汪丞所说，这一回裴南置身城内。
暗沉的、明艳的、充满着强烈视觉冲击的光线从裴南的眼前招摇而过，在悠扬的爵士乐声里，金色的喇叭扩音器夸张地抖动。裴南站在市井中心，身边人来人往，不时看他一眼。
好奇的、跃跃欲试的目光停留在裴南身上，又欲盖弥彰地挪开，在裴南的视野中，这些目光便如模糊昏暗的光圈，虽不明显却仍有存在感。裴南身上的衣服是他外出时的那套，他下意识摸了摸口袋，摸出了新配的金丝框眼镜。
远处人群突然爆发出巨大的喧哗声。
如同被骤然按下开关键，裴南从炫目的灯光之中回神，戴上眼镜，一路沿着巷道往声源处走去，走出密密匝匝拔地而起的高铁丛林。宽敞的空地上聚集起一批人群，他顺着显眼处望去，看见LED屏上的“30”开始迅速跳动，在奇异的一声音调中，计时开始。
在倒计时开始的瞬间，每个人面前都凭空出现一块透明显示板。裴南看向其上的镂空字体——
【梦核城市正式运营，欢迎各位到来。今日任务：留在光中。】
视线刚刚扫过最后一个字，周身空间急剧变换，这种感觉如同被人扯住了衣领，在强烈的撕裂感过后，人群的气息远离，一片静默之中，裴南清楚听到自己凝滞的呼吸，身周被阴影笼罩，掉落地面的透明显示板上的字体仍一闪一闪，发着微弱的光。
他抬起头。
以他为中心，四周拔地而起的障碍将他包围，无数点状光亮明灭。这种感觉如同置身于一口极深的井底向上仰望。
然后待细看之后，裴南才发现每个光源对应一扇窗，以绝对不符合建筑学规律的方式形成建筑的连接部分，本来柔和的圆形弧度也因为视角缘故显得扭曲。
遥远的光自上而下减弱，楼层的线条依次错落开来，他戴着眼镜，成功最顶部看清了被映亮的窗口与发灰的墙体。
在黑暗之中，裴南感受不到其他人的存在。
这次的梦，有些过于窒息了。
裴南试着往一个方向走去，顶部光源施舍给最深处的光亮约等于无。在一片黑暗中，裴南能感到自己的脚踏在地面上的实感，只是走了很久，抬起头看时，头顶不变的圆形轮廓总给他一种在原地踏步的错觉。
他顿住脚步，远远望着忽闪忽闪的窗口，因为意识到这里是梦境，裴南生不出什么害怕的感觉，他在这片诡异的建筑之中，想起遥远的哪天，应星羽跟他提及过一场梦境。
“我昨晚做了个梦，周围一圈子怪楼，往哪走都没变化，这圈楼跟贴图似的，我都以为我快出不来了。”
忙于学业的裴南尽管对梦境这种不切实际的东西不感兴趣，却愿意给他的男朋友足够尊重，他微微笑着，从书案中抬起头，看着晨光下男朋友凌乱的黑发，轻轻问道：“那你是怎么出去的呢？”
是怎么出去的呢？在这场不讲求逻辑的梦中，你是怎么出去的呢？
裴南轻轻闭眼，再次睁眼时，他留意到了角落处的微光，那是之前突然出现的显示屏，“留在光中”的四个字忽闪忽闪。
裴南走过去把它捡起，青年肆意耀眼的笑颜从脑海中一晃而过。
他端详着这块透明显示屏，将它缓缓举过头顶。
下一秒，显示屏重重摔落在地面，发出清脆的破碎声。屏幕上的字节开始剧烈地晃动扭曲，伴随着滋啦的刺耳电流声，如同下一秒就会报废损坏。
裴南手指发颤，却站在原地没动。那冒着雪花点的页面最终显示出另外一行拉长鲜红的大字，占据整个屏幕：“快走，这不是光。”
下一面，地面骤然开裂，失重感再次席卷全身。裴南睁着眼，看见头顶处的洞口逐渐闭合，最后一丝光也不露。
坠落的每一分秒都被无限拉长，在黑暗的隧道中，裴南感觉自己的呼吸被风拉扯成一道一道，他转动眼珠，看见隧道墙壁反射出微光，在他坠落的尽头，无数光点漂浮，纯白光芒大作。
“哗啦”一声，裴南一头掉进水池中，水花四溅。与剧烈的炸水声一同响起的还有一道男人震惊的“卧槽”声。裴南呛了口水，眼镜也不知道被水流冲到了哪里，他的头发被水分成湿哒哒的一撮一撮，十分狼狈地从水中挣扎出来。
裴南随意抹了把脸，勉强在水珠中找回视线，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在他的面前，微微曲起的食指上，赫然勾着他的眼镜。
“谢谢。”裴南头也不抬地拿过眼镜，镜片上都是水珠子，他也没法戴，勉强理了理黏在面颊上的发丝。
“不用谢。”声音悦耳低沉，如同乐团中优雅的大提琴。只是裴南听着这慢条斯理的说话节奏，越发觉得不对劲，以及一股无法忽略的似曾相识感。
他眯起眼，看着逆光坐在平台上的男人，尚且混乱的大脑出现了一两秒空白，才珊珊来迟地将信号传递给其他中枢。
呼吸不自觉放轻，生怕惊扰什么。
应星羽勾着唇，深邃的眼神牢牢锁定裴南，金发边缘被光照柔焦，愈发张扬肆意。这张面孔与记忆中带笑的脸逐渐对上号，不同时空中的两个应星羽，看着抬起头来的裴南，一张一合的唇形逐渐重合。
“终于舍得看我了？”
裴南回过神，现在这个时空的应星羽，没有几年前看向他时满心欢喜的神情——甚至说这话时都没在看他。应星羽垂眸盯着透明的池水，光洁的小腿没在水中轻晃，激起一圈圈水波纹，飞起无数琼浆碎玉。
“好久不见啊前男友。”他的语气满是嘲讽，不知道是针对裴南，还是针对他自己，只是多少有些没话找话，“都追到我梦里来了？”
裴南不知道该怎么接这句话，他默不作声地从水池中上岸，身上的衣服湿了个透，一路湿哒哒地往下滴水。
他脱下带水之后无比沉重的外套，手臂青筋鼓起，拧干的水滴滴答答落在瓷白砖块上，聚积成一汪小水滩。
不应该退缩的。裴南借着动作的掩饰，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只是在梦里而已，对面不是真正的应星羽，哪怕他的反应与记忆中的那个人如出一辙，一样的傲气和幼稚。
裴南没法处理同样带了水的长袖衫和长裤，好在长裤颜色深没什么问题，只是上衣却紧紧黏附在肌肤上，若有若无地透出些肉色。
裴南虽然平时都是坐在电脑面前，但没有松懈形体锻炼，因此身材紧致，肌肉线条流畅，极具观赏性。
应星羽这回情绪有些复杂，抬头无意瞥见裴南湿透了的长袖衫，立即被烫着般收回视线。
随后立刻想起他们俩已经分手这么久了，而且男人之间这种反应，会不会让裴南误会自己还对他旧情未了？
裴南一直留心着对方的反应，见应星羽收回视线后没多久，又理直气壮地抬头看了回来，耳朵尖通红。接受到他的目光还狠狠瞪了回来，心里觉得好笑，但面上没显。
想了想，他还是套上了那件外套，拉紧拉链。
察觉到他的动作，应星羽觉得这人在梦里也是这么讨厌，还故意防着自己，恶声恶气地问：“都是男的，你还怕人看？”
虽然裴南一向秉持着实话实说的原则，但往往就是能气的对方破防并生气三分钟：“你看上去似乎很热，我就穿上了。”
裴南看着对方开始泛红的脸，也不知道是憋的还是气的，好像被一根羽毛轻轻撩拨了一下，又软又痒。
他也有些没话找话地找补道：“而且，影响不好。”
对方气极反笑，没再搭理他。有些怏怏地想，自己在跟一个幻象计较什么。
这次的梦境空间是一个水池，水的颜色是清冽的蓝，台阶和墙壁都是极简的白格纹，呈六边形结构围绕水池，阳光从顶上的透明玻璃窗洒落进来，将水池分割成明晰的光面和暗面。靠里的三面墙每一面墙都有一处通向内里的楼梯。
应星羽一入梦就在这里，他一个人的时候反而没那么闹腾，也没心思去探探楼梯尽头是什么。安安静静地在水池旁坐了没几分钟，天花板上豁然开了一个口。
然后他就看见从口那头掉出来，咕咚一声栽进水里的裴南。
裴南随意坐下，两人隔着一臂的距离，在白色砖块的线条分割下，显得泾渭分明。
裴南垂眸擦干净镜片上的水，一旁的应星羽低头看着他手里的那副金丝框眼镜，语气不明：“你换眼镜了？”
裴南点点头，仔细将边缘的水渍拭干，也很淡地应声道：“你也染头发了。”
大学时的裴南没什么生活费，手机用的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老款，半工半读，日子过得很辛苦。尽管衣着简单朴素，却依旧掩盖不住他周身温文尔雅的气质。
应星羽把人追到手的第一时间就给他置办了一身行头，对方抿着唇，有些受宠若惊地说谢谢，不用，应星羽傻乐着在那人唇边亲了亲，就哑火了。
那副眼镜也是，应星羽在他生日前提前准备好久，暗戳戳打听出他的度数，东西拿到手里的时候，他喜滋滋地想，这副眼镜一定很适合裴南。
可现在想，裴南长得那么好看，不管是什么镜框，都会很适合他，没什么最好一说。
应星羽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在学校的那段时间，他四处打听，知道裴南喜欢乖巧、知书达理的类型，虽然应星羽一点边都沾不上，但为了心上人，他放弃自己喜欢的发色和发型，没再去和狐朋狗友花天酒地、跑马赛车，就顶着规规矩矩的黑色短发，安安分分地待在裴南身边，努力向对方心里的那个理想型靠拢。
分手后应星羽气不过，大晚上睡不着觉，顶着一对大大的黑眼圈，在家里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买了好久却一直压箱底的染发膏，连夜给自己整了一头张扬的金毛。
那时候应星羽的头发已经长了不少，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愣了好久，看了好久，感觉镜子中的自己无比陌生，这段静默无声的时间里，也是试图让自己彻底断了念想。
最后他想，这下好了，裴南不会再喜欢这样的自己了。
应星羽把自己的脸埋在双臂之间，哪怕明知对方是幻象，他依旧会有一种自己是在面对真人的无处遁形感，声音被捂得沉闷：“我就喜欢这种颜色，你看不顺……”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始终没去观察裴南的反应，哪怕是幻象，对方只要还顶着这张皮囊，应星羽就会被他的任何言行刺伤。
更何况应星羽现在已经完全不符合裴南的理想型了。
然而对方笑了一下，很轻，如同乌云暮年落下的雪。
应星羽缓慢地眨眨眼，裴南已经起身朝正中央的楼梯处走去，只有这么一句话带着仍未褪去的清浅笑意，清清楚楚、一字不落地飘进他的耳畔。
“很好看，金色很适合你。”
完了。
应星羽猛地揪紧衣角，默默伸手捂紧胸口，心脏好像生病了。
可是，不应该的，明明他们已经分手整整三年了。
而且明明是裴南先不要他的。
应星羽垂着头唾弃自己没出息。如果做点梦就想去找他，那他们现实里早就见面百八十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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