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旋地转之后,整个人如同在滚筒洗衣机里转了几圈。裴南恍然睁开眼,一阵钝痛从大脑绵延扩散,指尖因痛感微微蜷起,心底仍残存着目睹世界倾倒的余悸。
眼前是一扇贴满彩色胶纸的玻璃门,在隐隐绰绰的图案遮挡下,挂在门沿的风铃在微风吹拂下叮铃铃地响,门外阳光灿烂,还很有闲情逸致地在门店外摆了一排方形花圃,色彩斑斓的花朵争相开放。
门外温暖的午后阳光,开着门的商铺和空荡荡的大街,若有所思地盯着坐在旋转椅上自个儿吹头的大叔。
一切都与事情未发生之前相吻合。
如同录像重放一般,一直发展到裴南问出:“叔,您等下。这家理发店在我进来之前并没有人,您是怎么在这儿烫头的?”
大叔的脸上明显出现困惑的神色,臃肿的身躯将将停在门与门框的空隙之间,显然,裴南的这个问题将他难住了。
“我记得我闭着眼,有人跟我说话来着……”只是他说着说着,却再也没有下文,有些迷茫地跟裴南对视。
与此前截然相反的反应。
人很少会做清醒梦,在梦中大脑会自动过滤处理信息,并不会注意到平日中很明显的漏洞。
可无论是梦见的应星羽,还是梦境扭曲前的大叔,无论是行事作风还是说话逻辑,都同正常清醒的人般别无二致。
可如今的大叔,仿佛从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彻底变成梦境中的一部分。
中年人胖胖的脸上出现痛苦的神色,他摇摇头,像是要把什么东西甩出脑海:“不想了,我反正是烫好头了,我要赶紧回家找我家那婆娘看看。”
他推开门径自走开,风铃声愈发清脆,在迎面袭来的风中,裴南额角的发丝被吹动。显然没想到对方就这样无视了明显的逻辑错误。
在门即将合上的一瞬,一道如最初水池楼道处一样深黑的空间裂隙骤然出现,从胶纸后浓稠粘液般溢散,裴南面色一凛,在裂隙彻底覆盖玻璃门之前,迅速上前一把抓住大叔的胳膊。
在突如其来的力道下,对方站立不稳,两人一起踉踉跄跄着栽倒在门外。
玻璃门在轴承牵引下缓缓闭合,摇曳的风铃归于寂静,只有系在最末端的小铃铛还未从余震波及中挣脱,发出一连串细碎的声响。
裴南结结实实摔了一跤,虽然穿着外套,但春季的衣物毕竟不厚,他撑在地面上缓冲的双肘刺热作痛,然而没有时间容许裴南查看创口,大叔突然暴起,不顾自己还坐在地上,一把揪住裴南的衣领崩溃大吼道:“你给我滚回去!”
面对这番攻击意味极强的行为,裴南下意识一个擒拿,将对方死死禁锢在地上。他气息微促,手指因用力过猛,青筋微微鼓动颤抖,只是神色仍强行维持冷静:“你清醒点,这是在做梦你知不知道?!”
被牢牢压制的中年男人如同砧板上垂死挣扎的鱼,不停地扑腾,到底是力道相当的成年男子,裴南肌肉紧绷,吃力地将对方的反扑尽数压制。只是看着对方的行为,实在不像可以沟通的样子,
他环顾着无人的街道,冷汗涔涔地扫过一处又一处敞开的商铺,在散发着陈旧气息的古老街道中,裴南试图再次找出这场梦境的不合理之处。
然而琳琅满目的物品挤满每一家商铺的展示台,妆匣中陈列的烫金捷克珠、花花绿绿的石头、沾染锈迹的陶瓷缸、陈旧的收音机……一眼望不见尽头,在杂物的海洋中,去寻找一个也许并不存在的梦境漏洞,犹如大海捞针。
对方的挣扎力度越来越大,在这段时间内,他一直不停歇地喊着:“放我回去,我要找我家婆娘……”
裴南心一横,在对方再次挣扎的瞬间松开手,敏捷地躲过对方袭来的拳脚。
中年男人显然没有心思跟他纠缠,跌跌撞撞地沿着石板路向前奔跑,嘴里呢喃不清,裴南不远不近地跟在他的身后,眼见人进了一处小巷口,他立刻去追。
然而这里的小巷地势复杂,巷道狭窄,又有无数分道岔路,对方一阵七拐八绕之下,裴南很快便丢失了视野。
“……啧,跟丢了。”他烦闷地踢了一脚地上的石子,揉了揉刺痛的额角,一抬头,正对一处宅院门口高挂的惨白色灯笼。
一派寂寂无声,只余一左一右两处纸灯笼高高悬挂,在风中摇摇晃晃。裴南快步走过禁闭宅院门口,没去看张贴着的黄联上究竟写了什么。
他摒弃任何会让自己心慌的想法,只一味记录自己来时的路线。
春日的天黑的早,不过下午五点出头,天色便已然黑了个干净,没有灯光的小巷愈发深幽,裴南隐约觉得一阵阵若有似无的冷风吹拂在颈间,激起一片细小的疙瘩。
他低着头,不去看不去想,只一味在巷道中摸索出路,听到自己的鞋尖落在石板上,富有节奏感的轻响。
直到在某一次转角之后,裴南听到一扇门后传来人说话的声响。他抬头去看,隐约见到门内透出摇晃的烛光,再尝试一推便开了——这门根本没有掩紧。
老旧的木门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声音,然而门内的人恍若未觉。
他终于看见了逃跑的大叔,坐在大堂的原木桌前,桌上摆满了干干净净的空碗空菜碟,他抱着一块木牌,脸上挂着痴痴的笑,另一只手夹着筷,在中央空无一物的菜碟中不断做出夹取的动作,放在自己面前的空碗上。
裴南头皮发麻。尤其是当他看清楚大堂左右摆满了花圈,正对面的木头柜上摆着灯台和黑白照片框,一个大大的“奠”字悬在房顶正中央。
这分明是灵堂的布置。
“醒醒,你清楚你在做什么吗?”裴南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呼喊对方,然而两脚却如同灌了铅,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破败苍凉的灵堂之中,中年男子抱着妻子的牌位,脸上幸福的笑容令他后背发凉。
即使理智很清醒地告知裴南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梦,然而精神的防线却一退再退,不住动摇。
如果自己清楚这一切是梦,可为什么不会醒来?
在不可置信之下,裴南甚至无法确认这场梦所呈现的荒诞画面,到底是中年男人沉浸在幻觉之中,还是归根结底,一切都是他自己的臆想。
裴南眼球胀痛,却无法移开视线,盯着盯着,面前中年男人皮肉松弛的脸,逐渐变成裴南自己的面孔。
他笑着笑着,嘴里依旧不断念叨,五个字不断在唇齿间重复循环,一遍又一遍,眼泪却掺杂进这笑面之中,大颗大颗地从干涸的眼眶中滚落,在眼白牵拉出一条条交织的血丝。
大叔嘶哑地发出气音来:“我不想醒来。”
对方在无声地催促裴南离开。
裴南转身冲出宅门。身后的月色和树梢如同追逐的鬼影与幕布,一直紧跟在落荒而逃的人影身后。
他不知道自己最终停留在何处,眼前对上宅邸上的黄色挽联明晃晃的“桃花流水杳然去,明月清风几处游”题字。
可在之前,这里分明是一幅火红的对联。马头墙下,飞舞着静止的春燕,身着旗袍的温婉美妇,酿着酸甜的梅子酒,向他们回眸浅笑。
那时的春和景明,顷刻间成为了诱人入地狱的鸠毒。
心底突然滋生出一个声音,不断自问自答道——
你留在光里了吗?
这里是光,请留在这里。
脑海中响起弦拨动时的嗡鸣震颤声,在持续、绵长的低频震动中,裴南的意识一阵涣散,眼前发黑,又恍然看见世界颠倒时的至深的黑色裂缝,他撑着一旁的石墩勉强直起身。
“我还醒着。”
在这句话尾音消散后,方才还盘旋不散的噪音与蛊惑低语瞬间平息。裴南松手,摇摇晃晃地站稳,抬头看着深色天穹上的一轮圆月,面色仍然苍白,神色却恢复清明。
他没有再去寻找中年男人的所在,那诡异的场面显然给他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可在裴南避开理发店出现的黑色裂隙,选择跟随中年男子进入此地之后,也许便已经承担上某些责任。
可无论如何,他都没法叫不醒一个不愿醒来的人。
裴南转身,在大脑中搜刮出路线,漆黑的眸中倒映出古旧的砖瓦屋檐、斑驳泥墙,他不停歇地走,在频繁的原地打转和绕路后,成功走到小巷口。
他原路返回到最初的理发店门外。
裴南眨眨干涩的眼,轻轻推开门,风铃叮铃铃直响。
那处明显诡异的烫头机器,与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却在裴南跟随中年男子摔出门外,黑色空间裂缝消失后,被他下意识地忽略掉了。
在沉默之中,裴南重新举起那根被他误以为是木棒的旋转灯带,一下一下,用力地砸在装置顶端,玻璃四溅,刮伤了他的脸颊。
然而在间隔响起的碎裂声中,裴南的眼神平静空洞,他避也不避,任由飞溅的碎片在面颊上留下细碎的、鲜血淋漓的创口。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圆形装置顶端出现的纯白色空间裂隙,握紧的右手微松,已然破碎的旋转灯带混着汩汩流动的鲜血,“当啷”一声砸在地上。
裴南没有停留,毅然决然地伸手触碰白光,在巨大的吸力与空间撕裂的剧痛之中,他终于平稳地降落于地面之上。
梦核城市的霓虹灯光依旧闪耀夺目,当结结实实笼罩在巨大的圆月的清晖之下后,裴南感受到身体一轻,仿佛缠绕在身上的无形束缚,终于在此刻解开了。
四周来往的人群已然少了许多,神情各异地走过,没人再向裴南投来好奇的目光。
这里,原来才是所谓的“光”吗。
那它的存在之于这些梦境,又算什么?
潮水般的疲惫瞬间席卷裴南全身,他顺从闭眼,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再次醒来时,视野中仍是熟悉的物件摆设,裴南躺在柔软的床垫上,如同死里逃生,出了一身冷汗。
他起身翻出换洗衣物,慢腾腾地去洗手间冲了个澡,然而出门之后,裴南对着雾蒙蒙的洗浴镜吹着头发,突然顿了顿。
他伸出手指,缓缓抹去一处雾气,留下几道湿漉漉的浅淡水迹,裴南低下头,对着镜子缓缓屈肘。
在他的两处肘关节处,虽然痕迹极为浅淡,然而细细观察后却可以发现,确确实实存在着刮擦留下的创口。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