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低着头的翠玉并没有发现这一切。
容珩转过身来,坐姿端正如松,眸色冷然,脸上神情却未变——
“是叶见窈让你来的?”
翠玉听他声音愈发冷冽,心下不知缘由猛地一沉,原本微显暧昧的氛围也不知何时悄然无存。
只如实答道,“对,见窈姑娘再三嘱咐奴婢,由奴婢来服侍殿下用药。”
说完又疑心是太子殿下觉得她不够专业,于是急急补充道,“奴婢在熬药的时候都是多次问过见窈姑娘的,她都是点头了的。”
原想是让殿下对这碗药放心,对她放心,却只听头顶上方男声平静重复了一句:
“……药也是你熬的?”
周遭空气越来越沉,翠玉头上沁出些许汗珠,她疑心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可细细回想起来却又觉得一切都合乎章法。
她不得要领,只能如实答道,“是,是奴婢按照见窈姑娘给的方子,去药铺里抓药,熬制的。”
屋内空气彻底冷了下来,周遭寂静无声,半晌,太子殿下声音冷淡,“既如此,端上来吧。”
东宫的张嬷嬷来寻叶见窈拿翠玉的身契的时候。
她正在翻看《小戴礼记》的《大学》篇,上一届女子恩科,长公主所出的论述便是出于此篇。
今日好不容易得闲,见窈便想着多看几遍。
“叶大夫。”张嬷嬷对着见窈虚福了福身。
她是东宫的女管事,便是有品级的官员见了也要礼让三分。
见窈自不敢受她的礼,于是连忙起身去扶,“这么晚了,嬷嬷怎么过来了。”
同时实实在在把膝盖弯下去,还了个实礼。
太子殿下既决定聘她为府医,张嬷嬷自然早把她的简牍报进了坤宁宫。
原本就对她这个“越州榜首”心怀敬意,如今又见她心思清明,处事周到,眼中自然更添几分欣赏。
“姑娘还说呢!”张嬷嬷爽朗一笑,言语中竟添些许亲昵。
“还不是翠玉那个小贱蹄子!没几日安分的,方才竟惹了殿下的怒,我自来姑娘这儿取她的身契的!”
翠玉和红绡这两个不安分的,她向来是盯得最紧,如今眼看着这两个都要被她清出府去,张嬷嬷说话时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些。
见窈却是心下一沉,未料到没有自己,今世她竟也有此一遭。
要了身契发卖出去——
落在人伢子的手上,又是翠玉这种有些姿色的,想也知道会沦落到何种地步。
想了想还是开口,“敢问嬷嬷,可知晓是犯了何事,惹了殿下的怒气?”
张嬷嬷见叶见窈神色微顿,面露怜悯不忍之色,便也猜到她的好心,于是劝道:
“姑娘,老身知道中午刚将身契交给你,下午便过来取,属实是有些闹笑话了。”
“但是姑娘是读圣贤书的人,自也明白,东郭先生与狼,农夫与蛇……哪里是事事人人都值得怜悯爱护的。”
她顿了顿,颇有些语重心长,“过分心善,小心城门失火,招致灾殃。”
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见窈心中自是知晓,明哲保身,向来是她这样没什么倚仗的人,所能选择的最聪明的做法。
也明白两面之缘,张嬷嬷愿意这样提点自己,已属善意之举。
于是她笑,面上皆是不好意思,说话也吞吞吐吐的,眼眸却是清亮,“嬷嬷说的是……
但我总觉得没投生在好的家庭里,年纪轻轻就要出来为奴为婢,已是很不容易了。”
末了,“当然,”她找补一句,“能伺候太子殿下,也算是她的福气。”
“可若是再因为一点小错就误了终身,未免有些太可怜了。”
见窈杏眼带笑,像是一座弯弯月牙桥。“谁不会有犯错的时候呢?”
张嬷嬷没来东宫之前,在宫里是浸了十多年的,自认是人是鬼都见过,如今哪能看不出这小丫头是扯着一张皮在这儿给她装傻充愣呢!
可听完她的话,看着她那水润明亮的眸子,这心不知道怎么的就软了。
只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连声道有些乏了,要休息个一时半刻再过来。
……大抵做奴婢的,谁没有个迷糊犯错的时候呢?
天色越来越暗,一炷香之前还明显能够看见的太阳,此刻已经完全没有了踪影,留下些许红霞还在西边挣扎。
空旷的东宫主殿没有要点蜡烛的迹象,一切摆设只任由昏暗吞没。
虽然已经过了年,但北风过境,天气依旧是冷,那一碗由翠玉端过来汤药没过多久就没了热气,凉寒如冰地摆在那。
见窈猜测那中药可能是洒在了哪里,只因这苦味根本遮掩不住,横冲直撞地弥漫在整间大殿。
容珩就端坐在一张紫檀木的茶几旁,骨节分明的手握着一本卷起来的书册细细看着。
菱花窗里透进来几缕微弱光线,和着烛影斑驳,见窈看清那是一本《孙子兵法》。
“叶大夫你有事找孤?”
容珩说话时眼睛依旧在书上,只留给见窈一个侧脸。
先皇后并非汉人,是乌金部的公主。
大抵是留着外族的血,容珩的眉骨比寻常汉人男子更加挺拔——
此刻连同高挺的鼻骨一起,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将他的脸一半隐在昏暗中,一半现在光线里。
让人猜不透他的想法。
见窈俯身下拜,谦卑至极,“民女听闻,民女的贴身婢女冲撞了殿下,特来请罪。”
容珩却没接话,半晌只说,“叶大夫,孤的药潵了,孤还没用今天的药呢……”
见窈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又瞥见《孙子兵法》中《欲擒故纵》那一章确有一大片污迹,也就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想来是翠玉弄脏了太子的书。
连忙道,“民女现在就去给殿下煮。”
闻言,容珩立刻把书反扣在茶几上,“那你就在院中煮吧,孤也懒得再等你去到药房煮好再端回来。”
就像是早料到见窈会来,会说出如此提议一般,容珩随手一指,房间的角落里竟早已备好了煮药用的器具。
她亲手写的方子也被扔在器具的一旁,上面还沾着点血迹。
煮药的气味难闻,自是不可能被允许在容珩的寝殿操作,他顺手一挥,那器具就被小太监利落扔在了院内一角落。
那是北风的风口上,原本正对着东宫寝殿门。
钦天监看了说如此不祥。
这才从太湖运了两块巨石,请能工巧匠在门前造了个山水小池。
见窈此刻便蹲在那山水后起火煮药,她在家也是做惯了粗活的,因而劈柴、架炉都熟练利落得很。
可是不知是这风太大,太冷,还是这柴有些潮的缘故,见窈用火折子点了几下,都没有将火生起。
凛冽北风吹得她青丝翻飞,不一会儿手脚都冻得有些麻木。
她蹲在地上。
用整个人挡住风口,又用火折熏了许久,这才将将将柴火下面的干草点了起来。
然而失去了北风的压制,黑烟立刻向她反扑,呛得她眼鼻生疼,呼了好几口气才算缓了过来。
她最近有意缩食瘦身,到现在已经有将近三天未进米面,只依靠喝水度日。
之前在房间里看《小戴记》的时候还好。
可是此刻被这北风猛地一吹,胃竟有些受不住了。
猛的一抽,绞得生疼。
疼得见窈一下子站不起来,只能用膝盖抵着地,靠近火堆缓了许久,才有了能直起身的力气。
她捂着胃。
只感觉似有冰锥在凿,疼得她睁不开眼。
脑袋一片混沌,不知是过了多久,那股疼意才被她生生熬了过去。
见窈睁眼。
风一吹,骤然觉得自己的额头、后背一片冰凉。
胃里还是一丝一丝的抽痛。
但好在砂锅里的药汤已经咕嘟冒泡。
把药给容珩送进去,她回房再给自己扎几针便好了。
如此自我安慰着,她扶着自己的膝盖起身,又轻轻捏了一下自己酸软的腿肚,这才弯腰将汤汁倒进小碗里。
其余的装进玉壶里,她挺直了背,端着托盘走近了殿内。
昏暗的殿内点着暖香,推门那一瞬间,暖意就包裹了她每一个被寒风侵袭的毛孔,让她整个人都不自觉微微有些颤栗。
烛火昏暗,隔着金丝楠木的屏风,她看不清容珩的所在,于是俯身行礼,“殿下,药好了,现在用药吗?”
容珩的声音隔得很远,有些模糊不清,“太烫了,冷冷吧。”
于是见窈只能端着汤药静立等在一旁。
刚在寒风中冻了小半个时辰,现在又骤然进了暖屋中,她整个人都被香炉中的暖烟熏得头昏脑胀的。
手脚慢慢恢复知觉,额头上的风池穴却是一抽一抽的疼。
见窈只觉得自己的头和手里的托盘一样,愈发的重。
她强打起精神撑着,背挺得愈发笔直。
隔着屏风而看,好似一株墙角绿竹,容珩垂下眼眸,敛了自己的目光。
“过来。”
不知是过了多久,她的脚都站的有些麻木,这才听人大发慈悲地开口。
闻言,她即刻端着汤药绕过屏风,就见太子爷在锦衾中躺着,背对着她。
见窈端着药碗上前,却见容珩动都没动,声音平淡的宛若谈论今天的天气,“放了这么久,怕不是都凉了?”
容珩金尊玉贵,吃食方面最是挑剔。
喝茶都是烫了不行,凉了不行,必须得是七分才好。
闻言,见窈忙后退想重新给他倒一杯。
盛药的玉壶有保温作用,此时再给他重新倒一杯,应该刚刚好是差不多七分热。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见容珩扬手,背对着她,随手一指。
声音轻飘飘的:
“幸而那还有一包,你再去重熬一份吧。”
这般态度——
竟是有意在搓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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