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有意在搓磨她啊。
莫名地,叶见窈眼眶一热,刚刚烟熏火燎都忍过去的杏眼,此刻竟有些湿了。
提着玉壶的手攥得愈发得紧,发着颤,骨节都有些泛白。
“遵命。”
末了,她恭敬应了一句,随后安静退出房门,将门轻轻带上。
走出门的那一刻,未进水米的胃便猛地再次在寒风中绞痛起来。
骤然尖锐的疼痛让她将将把托盘上的东西放在一边——
整个人就直直往下跪去。
细碎的石块让她的手掌擦出血丝。
膝盖磕出了一片青紫。
到处都是火辣辣的疼。
一股酸水乍然从胸腔涌上她的喉头。
见窈弓着身子吐了出来。
夜风愈冷,月色明亮。
就着皎洁的月光,叶见窈微倚在假山石头上缓歇。
片刻,只见她右手握拳伸出拇指,隔着衣物找到了胸部三寸以下大肠经上的天枢穴,然后狠狠按了下去。
拇指微微转动所带来的微弱痛意与腹部绞痛向冲,竟渐起缓解之效,让她在剧痛之中得以喘息。
唇上还是一片粉白之色,叶见窈却不去管手掌与膝盖随着动作传来火辣辣的疼。
她右手拇指位置不变,左手拿出火折子点燃,弓着腰准备去点自己刚刚熄灭的火堆。
谁料那刚刚才有缓弱之势的腹痛竟在此刻突然反扑。
霎时间比刚刚猛痛上三倍不止。
见窈的立马冷汗如注,沾湿额间的碎发,紧紧贴在额头之上。
“见窈姑娘,你没事吧?”
赵长礼踏着月色出现的时候,看见的便是叶见窈这一副面无血色的模样。
他急急上前,差点连手上的食盒都顾不住了。
见窈被他扶正,所幸那剧痛来得快,去的也快,阵痛过后,她已不至于连站都站不起来。
“无事。”
她强撑着摇头,扯着一个笑,摆手掩饰道,“有些受寒,让长礼兄笑话了!”
未料赵长礼眼中焦急之意更甚,语速都快了起来,“手怎么了?!”
月光之下,她的手掌上那几道刚刚被地上乱石划的口子随着动作愈发显眼。
些许伤口深的地方,正往外沁着血珠。
“无妨。”见状,见窈下意识想把掌心翻过来,不让他再看。
却不想下一瞬整个手掌都被人死死捉住,挣脱不得。
桃花眼紧盯着见窈破皮冒着红血丝的手掌。
目光灼灼仿佛能把她的掌心烫出一个洞。
见窈的掌心没来由出现了丝缕汗意,她握拳把手掌往身后拿,却被赵长礼紧拦着。
“别动。”他轻声说,“我带了错认水给你擦擦。”
四方红檀食盒随着他的话被打开,裹着棉絮的汤瓮现在见窈的眼前。
打开盖子,里面是奶白色的鱼汤。旁边还放着一壶清酒。
“原是担心你冷。”
赵长礼一边说话一边把那酒壶拿出来,“特给你温着暖暖身子的。”
又从怀中拿出了手帕,将那温好的清酒倒在上面,浸湿后又拧干了些。
“未料想现在有了别的用途。”
他扯着见窈的手臂,将她的手掌翻开,一系列动作强势迅速,不容拒绝。
捏着一点点手帕边缘给她擦拭的手却是小心翼翼,又轻又缓。
“可能会有一点点疼,你忍一下。”
“忍不了了,就跟我说。”
赵长礼低着头,只留给见窈一个乌色发顶,说话的语调却像是哄小孩子一般。
“我轻一些。”
其实见窈手掌上的擦伤并不是很大一块,甚至有几道伤口只稍微沁出一滴血便立马干涸了。
但是赵长礼擦得很小心翼翼。
他微弯着腰低着头,那是一个很吃力的姿势,时间稍微久一点就会腰酸背痛,但他依旧一点一点擦拭的很慢。
月色如水,竹影摇晃。
见窈感受着那手帕和赵长礼的指尖一同轻轻地擦过自己的手掌。
竟给原本火辣辣犯着疼的伤口带来些许痒意。
“不必如此。”这四个字就像是一团棉花一样堵在了叶见窈的胸口,让她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蓦地想起好多年以前,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曾在庭院里疯跑时摔了一跤。
偏远县城主簿院子里铺地的砖块怎么能和太子殿下院子里的比?
是以她那个时候摔得可比现在惨多了。
手掌和颧骨都磕在了地上,右手手掌因为被她压在身下,几乎整个手掌都磨在了碎石块上,鲜血淋漓。
只是当时年纪太小,才四五岁,所以哪怕母亲已经被逼的成日只躲在房间里吃斋念佛,她也看不出那后宅里的波谲云诡,看不出父亲的偏心与站队。
第一反应竟不是去找大夫,而是傻傻的捂着手掌去了父亲的书房。
“爹爹——”
小姑娘捂着自己的手,鲜血从她的指缝中沁出来往下滴,“爹爹——,窈娘好疼!”
她嚎啕大哭。
直到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不耐烦的声音在她头顶炸响。
——“这么一点小事,你也要来麻烦我吗?”
——“读圣贤书者,当为君子,岂能碰这般脏污之事?”
她才惊觉自己在主簿大人这里实在算不得是什么珍贵的东西。
叶见窈垂下眼眸,只觉睫毛上似乎挂了雾气。
真奇怪,仔细算下来,都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隔了一次死,隔了一次生,她都快记不清当时手掌有多痛了,竟还能将那人责怪的语气,不耐烦的神态记得清清楚楚。
记忆里小小的孩童的手掌与此刻她的手掌逐渐重合,只是那满手的鲜血变成了一小块伤痕。
只是当时满手的鲜血无人在意。
见窈低头看着自己那指甲盖大小的伤口……
看着它被人仔细处理,温柔对待,小心呵护,认真妥帖。
读圣贤书的人,竟也是可以为她做处理伤口这样污秽的事情吗?
叶见窈不自觉地想要握拳,手指微微蜷缩,中途却被赵长礼轻轻捏住了手指,阻止了。
“别动。”
赵长礼没有抬头,语重心长地劝着她,“你这伤口看着小,但也要仔细清理,不然发炎了可难受呢!”
话毕,那被处理好的伤口处迎来一阵凉。
他只以为她是怕疼,赵长礼弯腰捧着她的手,轻轻吹着。
“吹吹就不疼了。”
见窈抿了抿嘴,终是没有说话,只垂眸看着赵长礼的脸颊。
崇仁二十一年,她官至五品,按制,可上朝与君臣共论天下事。
但是当时的大齐朝堂已经将近二十年未曾有过女官的身影。
于是新旧两党朝臣关于她能否凭女子之身上朝议政吵了个天翻地覆。
其中以两朝元老的林宰辅反对之声最响。
他说她不过是乡村庠序的学历,得了圣上恩赐,才获女官之身,并非女子恩科考取上来,学识浅薄。
说她不过是个县丞家的庶女,没有家学底蕴,没有游历四方,见识短浅。
其实众人心知肚明,说来说去,绕不过一个“牝鸡司晨”。
林宰辅权势正盛,圣上和长公主又无意表明态度,于是他一发话,支持她上朝的声音便立马小了许多。
除了新科状元郎赵长礼。
彼时他也不过只是一个五品小官而已,可是面对宰辅竟毫无惧意。
“宰辅此言差矣。”书生模样的人声音琅琅,“若说没有家学,不曾游历四方,便不能为国效力,那天下学子千千万,贫苦者十有**。岂不是都不必参加科考了?”
“长平烈侯骑奴出身,亦是得了武帝的恩惠,方有七袭匈奴之功。”
他引经据典为她辩驳,“文王拘却演周易,仲尼厄但作春秋。姜子牙七十拜相,佘太君百岁挂帅。
臣以为为官之要,在于能,在于品,宰辅这般看重学历、家世、性别,未免有些过于狭隘了。”
敢在朝堂之上以五品小官之身骂权臣狭隘的人……
若非亲耳所听,亲眼所见,叶见窈实在很难想象“吹吹就不疼了”这种话会从赵长礼口中说出。
“都是骗小孩的。”
一股酸涩涌上心头,那一瞬间,见窈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只是话说出口,她心中竟突然有了些许释放、解脱的快意。
“倘若吹吹就不疼了,那那些具有镇定解痛效果的朱砂、琥珀、酸枣仁可不就卖不出去了。”
实话说,她这话煞风景得很,也颇让人下不来台。是以叶见窈话刚说出口,大脑就立即有了自知失言的讯号。
让她即刻噤了声,心中溢出些许愧疚担忧,眼睛也定定观察着赵长礼的神色。
却不想赵长礼竟大大方方地应了。
月色如水,澄澈透亮,四周一片寂静,唯竹影随风晃动。
月光洒在他高挺的鼻梁之上,更显其清俊英姿。
他手上动作不停,依旧只留给见窈一个头顶,声音里似有笑意宠溺——
“嗯,骗小孩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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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骗小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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