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跪我。”
叶见窈从未想到,今时今日,她居然还会再听到这句话。
在她与容珩有了首尾的一年后,春日,满树桃花再次开得轰轰烈烈。
同样轰烈的,还有皇后要给容珩娶亲的消息。
皇宫赏花宴上,皇后未曾遮掩,只端着慈母范儿,“我儿今年一十又九,这就要及冠了,时间真是快。”
她感慨着,语调中又有些许打趣,“这眼看着就到要成家的年纪了……民间同样年纪但凡富贵些家庭的公子哥儿身边都配上一两个通房了吧?”
最后这句话是对着自己的贴身丫鬟讲的,可是她声音不小,又岂知不是对着天下人讲的。
起码皇后说完这句话的第二天,上赶着想去东宫伺候的丫头就翻了一番。
甚至有些家世清白的三品京官将自己的嫡女都推了出来,有意与东宫结亲。
彼时只是小小芝麻官、庶女出身的见窈自然知道——
那是皇后娘娘在敲打她。
不,应该说她这些时日在宫里多有碰壁,都是皇后娘娘在敲打她。
见窈抿唇,一时心中竟有些好笑:
不知自己到底哪里值得皇后娘娘这样多番敲打。
“挂冠神武当年事,明哲从来要保身。”
她这样无所依靠的人,早在前几日在坤宁殿前跪到腿脚麻木的时候,就已经完全想明白了:
太子殿下肯负责,那是太子殿下君子端方;
她要是真不要脸皮的要了,那真是没有脑子。
……死期将至了。
好自为之。向来是她最会做的事情,是以等安排完手上的事,她特意寻了个休沐的日子赶去了东宫。
“叶大人来了!”
一路上畅通无阻,未见人影,余闲甚至直接把她引到了东宫的寝殿。
四下无人,只檀香一点一点的燃,容珩端坐在床帐中,剔透的眼眸落在她身上。
“大人终于忙完啦!”
少年人正是精力旺盛的时候,开了荤,得了趣味,哪里还能再回到最开始乖乖吃素的时候呢?
她又有意要找个靠山对抗魏青。
因而这一年里,二人没少厮混。
只最近这一个月里,他就不知找了她几次。
却都被她一一避开了。
见窈知他心中有气,说话才会这样不阴不阳又带着刺。
可谁也不是泥捏的,没理由在你后母那儿受了气,在你这里还要受气。
于是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声音琅琅,“五品小臣叶见窈,请太子殿下安,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许是她的动作实在太过突然,又或许是她膝盖与青石板砖碰出的声音实在太响。
竟一下子砸得容珩哑口无言。
半晌,太子爷才轻哼一声,抬手却是要让人起来,“怎么你还要生气……”
话说一半,他顿了顿,声音莫名大了些,又说,“好不容易来找孤,有什么事啊?”
“来还东西。”
见窈从怀中拿出一年前容珩给她的簪子——
一支缠丝点翠并蒂海棠簪。
即使是站着,她也恭敬万分。
在御前侍奉了一年,她行礼的仪态比较之前已是脱胎换骨。
只见她低垂着眼眸,双手与头顶齐平,手心向上捧着那把并蒂海棠簪:
“请殿下收回此物。”
四下顿时静默无言。
所有的空气都好似向她压过来。
叶见窈却未曾抬头,只固执举着手僵持着。
“叶见窈——”
片刻,头顶响起容珩陡然增大的声音。
她知道这人又要生气。
抚了一下裙摆准备再跪,却被人猛地拉住手臂,原先在床帐之中的人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面前。
少年人咬牙切齿,紧锢着她的手腕,压出一道红痕,“你再敢跪一个试试看呢!”
她当时是怎么说的呢?
她当时立即跪得端正无比,声音中气十足:
“您是太子,我是女官,我跪您,合法合理,天经地义。”
年少时争论,谁也不肯退让,都如炮仗般一点就着。
针尖对麦芒。
吵着吵着便滚去了榻上。
禁了一个月的人,又憋着火气,怎么也不肯放过她。
却又要在她浑身湿透,大汗淋漓之后小小声在她耳边卖乖,软着声音装可怜:
“不要想着把簪子还给我了……不要再跪我了,好不好?”
嘴上弱弱问的是“好不好”,动作却是不肯停的。
她被他强硬地逼得退无可退。
若是不应答一句好,只怕是明日服侍贵人站也站不起身。
如今再看,容珩强势与虚伪彼时已经初露端倪。
可惜他那时装的太好,她又是个年纪小的,竟硬生生拖到最后,深受其害,死了一次,才将一切看清。
叶见窈敛下眼眸,从那年少时的荒唐事中抽身。
只如当年一般,面对容珩不许她跪的言语,再次对着容珩跪得端正无比。
声音中气十足——
“您是太子,我是百姓,我跪您,合法合理,天经地义。”
她满口都是大道理,最后还不忘给容珩戴高帽。
“我知您是这世上最为怜悲惜弱之人,但是尊卑有差,男女有别,小民卑贱之人,实在不值得您如此对待。”
当年即将及冠的容珩被她气的白了脸。
如今十七岁的太子殿下亦是皱了眉。
记忆里的少年与眼前人逐渐重合。
容珩直直看着她,眉眼似乎比她记忆里更精致些。
眉黑目亮,束发的发带和他的衣衫一样都是乌金锦缎,腰间束了个镶着和田玉和东珠的腰带,更显清冷高贵。
他眉目冷艳,眉眼中似有嘲讽之意,抓住见窈的手臂往上提,又把那小半碗已经半凉了的鲜虾海鲜粥推到了叶见窈面前。
葱花被烫得已经失去了鲜绿,红萝卜丁却是愈发鲜红。
容珩声音冷淡,看着从头至尾没有用正眼瞧过自己,对自己避如蛇蝎的叶见窈。
末了,突然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意,眼尾微弯——
“叶大夫此言差矣。
孤既是太子,你乃是百姓。
那孤让你跪,你便跪,孤让你坐,你便坐。孤让你食,你便食。
……这才是合理合法,天经地义。不是吗?”
*
日头西斜,天边是一片染血的红。
见窈正在窗边静心看书,裴玉宁风风火火带了几本话本就走了进来。
大齐民间话本小说流行,裴玉宁在吴州时就喜欢看这些东西。
一个月能看上数十本武侠小说,整天嘴上挂的就是“闯荡江湖”,“行侠仗义”,“女扮男装”,“女子从军”……
只可惜来了帝都后,刘夫人是打定主意要把她培养成个大家闺秀,对这些教坏小女孩的小说话本更是下了死命令——
裴府内一件不留!
这可把“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自己老娘”的裴玉宁吓坏了。
她是既舍不得书里的那些精彩绝伦,又害怕被自己母亲逮到训斥。
思来想去,这才想到了把见窈这里当避风港,刚从教导自己的嬷嬷那里下学,就连忙开始了转移。
“你脸上是怎么了?”
人还没站定,裴玉宁就发现了见窈脸颊和脖颈处的冒出红点,“不是说,伤的是手掌和膝盖吗?”
见窈摇头,“没事。”她笑笑,“误食了胡萝卜过敏了。”
“哪有这么不小心的,我那儿有过敏药。”
裴玉宁示意芙蓉去拿。
“不用了,几天就褪了。”
叶见窈摆手拒绝。
总是这么见外的样子,裴玉宁有些无奈地撇撇嘴,随即扬了扬自己手里的书,一副娇蛮大小姐的样子。
“不白给你,就当是我在你这里看书的报酬。”
如此亦是两清。
知道她是在迁就自己的性子,叶见窈心下一软,起身给玉宁倒了杯茶水,刚想说几句软话——
就见她刚一靠近,裴玉宁就做贼心虚似的猛得站起身来。
膝上的书籍也一下子掉在地上,翻开了一两页。
见窈定睛一看,满页的“玉臂粉藕”,“娇啼婉转”……
“不…不是的。”小姑娘的脸“唰”一下红了,“怎么就恰巧看到这么一页啊……”
她轻声抱怨一句。
“那、那就是一个爱情故事。”
被人抓包的裴玉宁说话打了结巴,“你、你就是恰巧看到他们圆房那一页而已。”
岂料叶见窈冷静的很,她轻声“嗯”一下,便未再多言,甚至俯身帮裴玉宁把书捡了起来。
如此倒让裴玉宁有些讶异,她抬眼盯着叶见窈,“你…你不骂我?”
她实在是没有想到见窈看到这些居然没有面红耳赤、大惊失色、大骂她失了大家闺秀的风范。
并非她以貌取人。
只是平日里的叶见窈看起来太像是个小古板了。
却见见窈对着她摇摇头,她又不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了。
“你也到了该定亲的年纪了。”就算看一些也无所谓。
那话语中的未尽之意,让裴玉宁的脸一下子爆红起来,“我、我不是……”
她张张嘴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只以为叶见窈在调侃自己,气得直接把书合上砸在自己的膝盖处,把头侧向一边,挑眉嚷嚷道,“不理你了!”
那是一种独属于少女的娇羞。
叶见窈笑笑还没说话。
半晌,就见小姑娘又凑了上来,语调似有不服,“不是本女侠要看那些……大家都喜欢看好吧,你根本不懂这本书有多好看!”
她红着脸为自己争辩。
裴玉宁真心觉得天下不会有人不喜欢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戏文话本。
她拿起近期自己最爱看的一本,细致地热烈地给见窈介绍起里面的情节——
富庶人家的女儿与一书生私相授受,暗通款曲。
然此书生家贫,女子父母不同意此婚,为了爱情,女子竟在月黑风高夜翻墙与男子私奔。
最后书生高中,官拜宰相,女子做了相府夫人,富贵荣华享之不尽。
“这就是爱情啊!”裴玉宁讲到兴头上轻声感慨,“女子若不是爱到深处,怎能与人私定终身,幸而是个好结局。”
她说着看向叶见窈。
然而见窈却并没有如裴玉宁所料想那样,表示出对这个故事的喜爱向往之意。
而是兴致缺缺,直言戳破裴玉宁眼中的希冀。
“确实新奇有趣,但这样的事情现实是根本不会发生的。
稍微有些体面的女子与男子私相授受,无媒苟合,要么白绫,要么沉塘,得父母疼爱些的,便送去尼姑庵。
哪有什么命与男子私奔?”
叶见窈顿了顿,“何况……即使是中了状元,也是不可能立即官拜宰相的。
这些都是一辈子不得志的读书人写出来骗人的罢了。”
刚及笄未定亲前的女孩子正是最爱幻想的时候,裴家又不似其他高门大户对女子严苛教导。
看着到现在仍天真肆意的裴玉宁,叶见窈担心她被这样的书籍误导。
于是神色郑重,语重心长,“奔则为妾。真与人私奔,便是母家,性命,清白,名声什么都不要了。
只把自己的前途系在一个随时可能变心的男子身上,那才是真真痴傻。”
又想到裴玉宁刚刚那句“爱情”的感叹。
叶见窈神情愈发冷淡,最后她盯着裴玉宁的眼睛,眸中溢出几分旁人参不透的情绪。
一字一句:
“何况,与男子无媒苟合,不一定是爱到了深处……
也可能是人入穷巷,走投无路。
不得已而为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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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走投无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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