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吹过厂区,带着金属和塑料冷却后的生硬气味。春节将近,订单少了,夜班也减了,但姜小早肩上的重量没有丝毫减轻。父亲的恢复是个缓慢的过程,每天的医药费像滴水穿石,一点点侵蚀着那点好不容易凑齐的手术费。
这天下午,辅导员通知他去办公室。刘教授也在,这让他有些意外。
"姜小早,"辅导员语气温和,"系里了解到你家里的情况,想帮你申请助学金。"
他还没开口,刘教授接话道:"是啊,我看你这学期虽然成绩一般,但那份作业倒是花了心思。"刘教授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特别是对底层群体的观察,很细致。"
姜小早沉默着。办公室里暖气开得太足,让他有些头晕。
"不过啊,"刘教授话锋一转,"做这种田野调查,要注意方式方法。你文中引用的那些案例,有些涉及灰色地带......"他顿了顿,"比如那个无证经营的摊主,这些内容放在学术论文里,不太妥当。"
他猛地抬头,对上刘教授的目光。
"当然,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刘教授笑了笑,"系里正好有个校企合作项目,需要实习生。我觉得你很合适,每个月有一千五的补贴。"
辅导员在一旁点头:"刘教授这是想帮你。"
他从办公室出来时,手心全是冷汗。那一千五的补贴确实诱人,足够支付父亲半个月的药费。可是刘教授那句"不太妥当"像根刺,扎在他心里。他想起上次作业被批评"太下沉"的经历,隐隐觉得这次的机会来得太巧——
在他最需要钱的时候,在他作业又被挑刺之后。
晚上去工厂时,他格外沉默。流水线的轰鸣声像厚重的棉被,把他和外界隔绝开来。塑料外壳在传送带上流动,一个个,一片片,永无止境。他的手指机械地动作着,大脑却一片空白。
汪无限今晚也在。他负责检修隔壁生产线的一台自动化设备,偶尔会从姜小早的工位前经过。第三次经过时,他停下脚步。
"手怎么了?"他盯着姜小早贴着创可贴的手指。
"没事。"姜小早下意识把手缩回。
汪无限没再问,只是从工具包里拿出一卷电工胶布,撕下一截,递给他:"用这个,比创可贴结实。"
那截黑色的胶布躺在掌心,带着橡胶特有的气味。姜小早愣了片刻,低声说:"谢谢。"
"嗯。"汪无限转身走了,工装后背被汗水洇湿了一片。
深夜十一点,设备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整条生产线戛然而止,工人们茫然地停下手中的活。汪无限和技术员们快步赶来,围在设备旁紧急排查。
领班焦躁地踱步,不停地看表:"要停到什么时候?今晚的产量完不成了!"
姜小早靠在自己的工位旁,看着汪无限蹲在设备前的背影。他的肩膀很宽,微微弓着,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工具在他手中灵活地转动,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高效。
"传感器故障。"汪无限站起身,语气平静,"要更换。"
"现在哪来的备件?"领班急得跺脚。
汪无限没回答,只是走到备件架前,仔细翻找。最后在一个角落里找到一个落满灰尘的盒子。
"这个能用。"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个旧的传感器,"灵敏度差一点,但能应急。"
"差多少?"
"公差范围内。"汪无限已经开始拆卸故障部件,"能用。"
领班还想说什么,但看着汪无限不容置疑的表情,把话咽了回去。
更换过程很快。当设备重新启动,发出平稳的嗡鸣时,领班长舒一口气,工人们也重新回到岗位。
汪无限收拾好工具,经过姜小早的工位时,脚步顿了顿。
"精度差一点,但能用。"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姜小早说,"在公差范围内,就没事。"
姜小早怔怔地看着他。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深意。生活从来不是非黑即白,在允许的误差范围内,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可是他的处境,似乎正在一步步滑向那个不可接受的公差带之外——
要么接受那份带着疑问的"帮助";要么坚持自己,面对更加艰难的现实。
下工时,他在更衣室门口追上汪无限。
"那个......"他犹豫着开口,"如果......有份工作,能解燃眉之急,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汪无限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更衣室昏暗的灯光下,他的眼神锐利如刀。
"看你能忍多久。"他说得干脆利落。
"什么意思?"
"忍得了一时,就做。忍不了,趁早别开始。"汪无限推开更衣室的门,"在公差范围内,就还能修。超出公差,机器就废了。"
门在身后关上,留下姜小早独自站在走廊里。窗外,天快要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他想起刘教授意味深长的笑容,想起父亲日渐消瘦的脸,想起母亲偷偷藏在枕头下的欠条。
所有这一切,像一道道不断收紧的公差带,挤压着他越来越狭窄的生存空间。
走到厂门口时,他发现汪无限推着自行车等在那里。车把上挂着一个塑料袋,里面是两份早餐。
"给你的。"汪无限把其中一份递给他。
"谢谢。"
两人站在厂门口吃早餐。豆浆很烫,油条很脆。谁都没有说话,但某种沉重的东西在晨雾中弥漫。
"我可能......"姜小早突然开口,"要做一个很傻的决定。"
汪无限吃东西的动作顿了顿,然后继续:"嗯。"
"你不问是什么决定?"
"你想说自然会说。"
姜小早看着远处渐渐亮起的天空,第一次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有些路,明知道难走,但还是得走。"
汪无限喝完最后一口豆浆,把空塑料袋捏成一团:"那就走。"他精准地把纸团投进远处的垃圾桶,"但记住路有多难走。"
这句话像一记闷棍,却又莫名地给了他力量。是啊,他早就没有轻松前行的资格了。现在能做的,只是在荆棘路上,看清每一步的落脚点。
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照在厂区冰冷的铁门上。姜小早眯起眼睛,感受着那份微不足道的暖意。
"走吧。"汪无限跨上自行车,"天亮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