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歆荣不敢置信地打断她:“你装病装得太久了,自己都糊涂了。”
“我没有!我不敢胡说,不敢…”纤纤直觉歆荣不信任自己,竭力咽了咽并不存在的唾沫,欲理清口齿,却控制不住牙关打架:“是那日…腊月二十七晚上,家主亲口说的。他、他从外头吃酒回来,告诉我…有一个新结识的好友,看中了我——家主要给他这个面子……夫人!夫人,我知道错了,我不该眼空心大,不该阳奉阴违,不该…不该与梵烟姐姐抢阳斗胜……求夫人救救我吧!我不要被送走,我宁愿…我宁愿死在这府里。”
她说到末尾,居然不发抖了,佝偻的腰背也重新缓缓打直,像是拿定了主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歆荣也在不知不觉中,坐到了她旁边的椅中,缂丝椅袱厚实绵软,却暗藏一股寒气,直顺着她的背脊往上爬升。她仿佛听不懂纤纤的话,像是第一次念诵那些陌生的经文,但幸好她从来是个聪明过人的,佶屈聱牙的经文终究能成为她的护身符,理智也先于不寒而栗的感受接管了她的言行:“哪个友人?如何见过你?”
纤纤陷入刹那的空白中,旋即呆滞地摇摇头:“也许、也许是我偶尔去侍奉殿下的时候…不,是从前在殿下身边的时候。”
歆荣漠然勾了勾唇,冷笑空有轮廓,讥讽的内涵好似被冰天雪地给冻住了,不大能察觉到。她撒开无意识中抓住纤纤臂膀的手,活动着发僵的指头,恢复了惯常的云淡风轻:“你回去吧。好好养你的病,少说胡话。”
她懒得再虚与委蛇,纤纤反而从她这毫不客气的口吻中听出了几分希望:“夫人的意思是…”
“我保下你这回。”歆荣已经又端了一盏热茶在手中,慢慢啜饮两口,接着道:“咱们以观后效吧。”
打发走千恩万谢、步履蹒跚的纤纤,歆荣沉默着独坐许久,屋中的馨暖终于重新披拂在她周身。她无声舒了一口气,定了定神,从容不迫地看向八红:“去看看家主现在何处。就说我预备接几位稳婆来家中了,请他务必前来详细商议。”
薛盟刚从太子私宴上回来不久,饮过醒酒汤,睡得并不安稳。闻知歆荣有请,连忙又起身洗过脸,拾掇整饬,欣欣然往正院去。
歆荣指尖有一下没一下轻敲着松鼠葡萄纹烤蓝手炉,待他进来,略略欠身唤了句“家主”,便被他止住了。
薛盟抖擞袍角,在对过坐下,接过茶饮了一口,笑道:“夫人连日里辛苦了。我原说晚几天再来叨扰的。”
“这话着实见外。”歆荣微嗔:“挑选稳婆的事,已然偏劳了家主,我再不过问,于心何安呢?”
薛盟不觉颔首,说:“我也是听旁人说的,这几名稳婆声誉颇佳,故而都接来供养着。究竟妥与不妥,很该由夫人仔细参详。梵烟倒是菩萨心肠,唯恐耽搁了人家的天伦之乐。其实如今入府,委实不算早了,多考量一段时日,倘有偏差,才好趁早替换么。”
“家主思虑周详。”歆荣附和一句,语气不变,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敢问家主心中可有替换之人的名册?我成日里坐在家中,外头的一概事情竟是茫然不知呢。”
薛盟抬起头,着意打量一通她的眉眼,转而辗然,问:“夫人单是指稳婆,还是也指别的?”
“都是一样的。家主说谁好,我就打发人接谁来;谁不好,就撵了出去,也可供别家差遣之需。”
薛盟抿唇沉思一阵,神情比方才郑重了几分:“稳婆嘛,本就是凭本事吃饭,既然能妙手回春,家家奉为座上宾实乃情理之中,将来咱们家孩子洗三,还要请她们来吃酒呢。至于别的,夫人未免把我想得太刻薄寡恩了。”
歆荣不置可否,听他接着侃侃而谈:“但凡母亲所赐,除了我那儿留下的,尽数送到了夫人院里,连梵烟都没得过,焉有拿到外面去做人情的?”
人亦如此。歆荣如释重负之余,舌根底下犹泛起一股吊诡的滋味。她握紧了茶杯,不动声色牛饮见底,压下那些微的不适:“我明白了——幸亏我请教了家主,否则贸然而为,岂不会错了意、无端端委屈了人?”
“倒也称不上委屈…”薛盟正说到一半,外面丫头报:“贺姨娘来了。”
歆荣忙忙扬起笑,起身上前拉她:“王太医嘱咐你多走动,你也不必一日来好几回呀!”
梵烟轻哼一声:“我来得不是时候,就不在这里讨嫌了。”当真转身就走。
薛盟当即上前含笑阻拦:“这是怎么个说法?我站在这里,你连看也不曾看见?”
梵烟故意曲解:“哪敢劳动家主站着?家主请安坐吧。”又向小心拉她的歆荣道:“我原是过来寻你闲话的,既然二位有正事,我明儿再来就是。何苦假意客套?”
歆荣不敢勉强纠缠,只得作罢,嘱咐九莺搀好她,说:“明儿你也别再折腾,我过去看你。”梵烟点头应下,摇摇去了。
薛盟见她二人如此,心中有几分按捺不住的悸动,两眼直送到梵烟走出院门,自然不知歆荣也正暗中观察着他——
少顷,两人俱回了神,坐下来继续商谈。
“东食西宿的人,罚自然是该罚。”歆荣略露不忍:“只是终究不算胆大包天,而今竟是被吓坏了,一副病入膏肓的光景。家主向来恩威并济,既已敲打过了,就容她安生养病吧!”
薛盟痛快允了:“夫人心慈,皆凭夫人定夺。”
歆荣煞有介事地道了谢,一时“并娘”二字鬼使神差般掠过心头,转瞬之间被她深埋到底,接着说回稳婆之事,定下明儿一早入府择看,若无纰漏,元宵当日再由梵烟出面施恩,许她们回家半天。
次日稳婆们进来,七巧八红先让她们在茶房垫肚子歇脚,等临近梵烟近日起身的时辰,歆荣方露面,领她们去东跨院等候着。
自己进了屋,梵烟果然还在梳头,歆荣便笑:“哈哈,如今再不能说我怠懒了。”
梵烟赧然望向她,并不辩驳。歆荣细看她面色,叹道:“应该昨晚就来的,你也不至于一夜睡不好了。”
“白天睡得多,走了困,哪里是为这个。”梵烟牵住她的衣襟,顺势倚在她身前,细声细气的:“想是家主认真要发落她,她找你求情去了?”
歆荣深知瞒不过她,隐去最酷烈的一节,如实答道:“确实是雷霆之势,将她给唬住了,央我替她说句话,勉强算是管用,如今闭门不出,安安生生静养着吧。”
“听说她瘦得脱了相,何至于斯?”梵烟眼底不无忧虑,只是不曾将疑心问出口:“那些温补的药膳,而今是真真该派上用场了。”
歆荣更不会主动深言:“府里旁的还罢,就是这些东西不缺,你且放宽心吧。年前送给王太医的礼也很丰厚,够情面劳他看过了你,再瞧瞧那边去。”
木已成舟,再反刍也无用。二人很快就让几位稳婆进来,歆荣盘问了几句,梵烟对着这番似曾相识的场面,无言一时,方才打起精神,跟着交谈几句,自是将几人都留下了。
黄鹂儿送她们到下处去,回来后说:“规矩还是好的,路上也不乱看乱问。我把夫人吩咐的几个荷包和几套衣裳随手分给她们了,明日就能见分晓。”
八红亦说:“才刚吃点心时,她们都没让酥皮掉在衣服上或是地上,有一个用帕子接着,一个用茶盖儿接着,另外一个用手掌接的,后来还问春莺儿讨水洗了手。春莺儿把那铜盆失手摔在地上,'哐啷哐啷'打着转儿地响,她们虽吃惊,倒也没乱喊乱跳,戴木簪子的那一个还想搭着手收拾。”
梵烟听到此处,哪还有不明白的?因笑:“这也忒揪细了。”
歆荣正色道:“生产是大事,十倍百倍地小心都不为过,我只愁还有多少周全不到的。”
梵烟不能体察歆荣隐藏着的那份惴惴不安,一如歆荣也不能体察梵烟遮掩着的些微临渊履薄。
元宵节后,稳婆包氏抛出了一个坏消息:梵烟的胎位不正。
“所幸离产期还有些日子,内服保产无忧散,调和气血、疏利气机,佐以艾灸至阴穴,可使胎儿自安其位。”
见歆荣沉吟不语,包氏接着道:“府上有太医坐镇,自然是万无一失的。无非是囿于男女大防,大人未能亲见而已。老妇不敢擅专于御医之前,夫人若不放心,还请以太医所言为准。”
歆荣不是信不过她,干系重大,包氏若没有十分把握,也不敢将话说得如此笃定。只是百密一疏,横产二字,在这年岁里,便是尽人事听天命的凶险大劫。
她摆了摆手,让包氏先回去,不许她在梵烟面前提起。又单独问询了另外两名稳婆,随后吩咐管事女人:“明早请王太医先到正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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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五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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