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稳婆及王太医的措辞各有不同,但言下之意倒是殊途同归的:趁着如今还有堪堪两个月的工夫,内服也好、外用也罢,竭尽所能、助使胎儿方位自行转正,便是上策;如若不然,等到临盆的节骨眼儿上,就只能由稳婆将手探进产道,以图在宫内调转胎位。
薛盟眉头紧缩,沉吟许久,方说:“几位都是积年老资历了,见过的风浪,经手的人命,不知凡几。如今她们母子的安危交托到你们手里,还请诸位不要有所顾虑,千万奋力一搏。”
他语调微沉,口吻中一派坦诚:“两策并行,自是以上策为先。府里上下,不拘药材、人手、用物,只管开口,一日十二个时辰都听候着。这两个月里就多多偏劳各位,务必令她们母子均安。”
王太医与包氏三人都深知干系重大,屏息凝神听他裁夺:“若天不遂人愿,真到了…须行非常之法的地步——”
薛盟站起来,目光缓缓扫过面前诸人:“还望诸位念着薛某一贯的礼遇与诚心,无论用何方法,至少保她二人活着。”
至少…他没有将最坏的那个假使说出口,甚至这个念头转瞬间亦被他死死压下。片刻,无声舒出一口气,他又恢复了素习圆滑的那个薛赞善,比了比手,请太医并稳婆们先回去好生歇着,养精蓄锐。
“梵烟跟前也不必过于如临大敌,没得吓唬了她。夫人以为呢?”薛盟回转身,温声笑向歆荣道:“这是家里头一个孩子,咱们都没经过见过,很该仰赖长辈们的提点。我想着,年也过完了,不妨请岳母或者是姑母来,与你们作伴,也能安心一些。”
歆荣收敛心神,抬眼看向他,点了点头道:“我早先也起过这个念头,无奈这一阵子事情繁杂,家主更是席不暇暖,就连今日也是事关紧要,不能不回禀家主一声,才请家主拨冗来定夺。既然家主体贴入微,那么我便安排起来吧,明日先下帖请姑母,小住几日,过后再请母亲来。”
薛盟深谙,先请姑妈,是全他的情面;后请岳母,距产期更近,贺夫人当然与梵烟更亲厚些,确实更能安抚到她。
暗里感慨歆荣虽一向懒于应酬世情俗务,认真行事时,却也滴水不漏。
一面又想:岳母大人固然慈爱,究竟梵烟只得算她半个女儿——不知梵烟真正的至亲骨肉,而今又在何处?
事宜议定,歆荣便来看梵烟。
梵烟拢着一袭大红羽纱面鹤氅,却立在阶上看人扫雪。歆荣上前道:“怎么兜帽也不戴一个?仔细冻着了。”
梵烟一片白皑皑看久了,眼睛有些花,定睛见得是她,方笑起来:“都说我该多活动活动,别吃了饭就窝在那儿,所以我出来站站。倒也不冷。”
歆荣闻言暗叹:薛盟还说瞒着她些,她自己的身子如何,怎么可能瞒得过?
一时也无益闲言淡语空宽慰,握了握梵烟的手,说:“明日请姑太太她们来,倒可以热闹一阵。”
梵烟正因年里不曾走亲访友,万事皆以安胎为先,倍感清寂,当即展颜,问:“表小姐同来吗?”
“都下了帖子的。”歆荣道,“汪表妹如今成了家,行动自是比未出阁时自由。”
二人说着话进了屋,梵烟便向软榻上坐着,十锦又拾了小杌子来,与她垫脚。
歆荣捧着手炉,见她葱黄洋绉裙下隐约露着杏缎软底便鞋,因笑:“果真孕妇体热。虽然如此,到底残冬未尽呢,仍是留神些为好。”
梵烟点头道:“我原不算一味贪凉的,不过近来脚有些发肿,只有这种鞋子穿着舒适,里面又穿有绒袜,不会透风受寒的。”
歆荣心中一动,顺势接过了话头,口吻愈发放得平和自然:“这正是了。才刚王太医请平安脉时,说起有妊之身气血运行不比往常,容易滞涩。胎儿渐大,在里头活动稍有偏移,母体便会觉得气闷不适——你可是有这些症候?”
她既然问了出来,梵烟也瞒不过她:“是偶然有点儿滞重,我想着应当不是大碍。”
歆荣觑了觑她的神色,继续温言道:“纵不是病症,到底不能过于轻忽了。王太医和几位妈妈商议着,提起一个'保产无忧散',能够疏通气血、安抚胎元;再便是烧艾,灸一灸脚上的至阴穴,这都是温和稳妥的古法了,能让妇人孕中多安适几分,岂不更好?”
梵烟默默听罢,目光落在自己隆起的腹部。歆荣说得再云淡风轻,她也明白,需要动用药物与艾灸,情况绝非寻常。
她从来是报喜不报忧的脾性。歆荣看见了她的脚,她便只说脚肿。腰腹上那些短短月余便绽开的可怖纹路,她不愿对任何人提及。并非出自于对丑陋的羞耻,而是对于自己软弱无力的羞耻。
然而,梵烟抬眼看向歆荣,对方的面容恳切沉稳,眸中满是抚慰之意。内里晦暗不明的情绪,便被这目光按捺下去。
于是梵烟轻轻点了点头,唇角努力牵起一丝让歆荣放心的笑意:“既然是对孩子好的法子,我依言照做就是。”
次日,薛姑母并汪媃夫妇来了。
汪媃的夫婿名唤冯固,乃是国子监从八品助教,品阶略高于汪家长子,人情上亦练达许多,与监中不少生员都或多或少有些交情。如今添了薛盟这般好姻亲,愈发如鱼得水,两人便在书房中长谈起来。
这头薛姑母领着汪媃,由歆荣迎入正院。
薛姑母既得佳婿,女儿终身无忧,近来颇觉自得,较早年间越发喜欢拜会亲友了。腹中少说有十来篇家务人情,随时可以洋洋洒洒大谈大论,奈何面前这位侄儿媳妇实是个清冷性子,礼数上绝无不周全之处,本心则未必耐烦她聒噪。
故此薛姑母粗略赞过一轮冯固的才干口齿,便止住话头,意犹未尽地端起面前的牛乳茶润喉。
汪媃拿小银叉子叉起一枚雕花蜜饯,抿入口中,片刻冲歆荣一笑:“表嫂这里的果脯分外与众不同,像是柚皮制的?”
她成了亲开了脸,脸上也略略施了脂粉,妆容精致,眉眼间却似带郁色,迥异于昔日做女孩儿时的沉静恬淡。
歆荣看在眼里,不便交浅言深,因而只颔首道:“这是梵烟的巧思。冬日里荤食多,兼又长日傍着炭火,难免生痰。这柚子皮正可理气化痰、理气解郁,做成零嘴儿倒不错。”
汪媃便说:“我瞧瞧梵烟姐姐去。”
薛姑母平心而论,自然也更喜欢温婉随和的梵烟,不过见女儿这般不加掩饰,暗里又犯起嘀咕,恐怕得罪了面前这正经的侄儿媳妇,倘或挑得她们妻妾失和,薛盟家宅不宁,岂不是做长辈的罪过?
歆荣欣然对汪媃道:“她昨儿就盼着你呢,快去吧!”吩咐八红等几个人跟着,小心路上滑。自己复与薛姑母计议客房的布置等等。
汪媃从前只来过正院,今日方经东面游廊,一路走去,但见粉墙上一扇扇漏窗,造型各异,或是扇形,或是宝瓶形,或是海棠形,框着几竿疏竹、数枝红梅、一角假山……
移步换景,走得久了,倒像拘在琉璃花灯里似的,人不曾动,是灯上五光十色在动。
恰逢一道月洞门,这才豁然开朗。
一个穿茜袄的小丫鬟正捧了朱柑走过来,见得汪媃一行人,忙上前来行礼,笑说:“表小姐来了——我们姨娘才念叨呢!”
赶紧迎着她往正屋去,隔窗扬声报说:“表小姐来了!”
杏红毡帘打起,梵烟正由九莺搀着,自软榻上起身。
汪媃忙走过去,周身的寒气在满室果香、墨香及些微药香中消弭殆尽,两只手按住梵烟:“姐姐当心身子。”
梵烟因实在勉强,只得罢了,一面拉住她,一面笑道:“而今真是比吐丝的蚕蛹还不如,且恕我不周了。”
汪媃乍观她气色倒还好,比上年略丰腴了些,原想着她蒙薛盟夫妇二人倍加关怀,这大半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等闲应酬皆偏劳不到她,着实是悉心将养的光景,岂料她这言外之意,竟颇觉颓唐。
便挨着她坐下,笑道:“许久不见,难道姐姐与我见外了?”
“这是决计没有的。”梵烟叹道:“我困在这屋里多少个日夜,全凭咱们从前那些好时光撑着。如今听见你来了,比过年还高兴。”
汪媃闻得此言,一时亦勾起万千感慨:她本来已对男婚女嫁不抱有妄想,谁知真嫁到冯家,方知万丈渊下犹有万丈渊。
可她生来就不会诉苦,如何诉?向谁诉?
即便是梵烟,若她事事顺心,不妨叫她听一听,权作同自己开解开解也使得;偏她分明也有许多哀愁,自己又何苦再去添上一层?
汪媃主意打定,笑意恬然如旧:“昔年仰赖兄嫂们张罗,曲水流觞、击鼓传花,何等闲情逸兴——而今我好歹成了家、做得主了,只等姐姐平安生下小侄儿,何愁不能盛事再现?”
梵烟正是和她想到一处去了,连连颔首应允,道:“那便说定了,由你来做这个东道。我只管喝酒、赏花、听别人作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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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五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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