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琢圭一路寻到夏诗葳的住所,最终停在翊善坊一座满地落叶的宅邸前。
这一片皆是权贵聚集之地,她像做了亏心事一般左顾右盼,如果此时有过路的行人,她定是要再上前确认一遍,这里是否当真是夏诗葳的家,或者这破落的宅邸是否真有人住的。
可天不遂人愿,此处萧条到门可罗雀,别说是行人,就是一阵风都要卷起三层尘土。
正当她将手伸向布满铜锈的门环时,那东西就像是作弄她似的,竟轻轻一碰就掉了下来。
李琢圭心虚地弯腰拾起圈环,只听“吱呀”一声,陈旧的门轴发出喑哑的响动。
甫一抬头,便见眼前站着位儒雅的丈人。
丈人大概不惑的年岁,穿戴不俗,脸上挂着和蔼的笑:“我是这家的管事,若我看得不错,娘子便是李琢圭李娘子吧?”
李琢圭飞快拿着碰坏的罪证的手藏在背后,目光纯良地打量丈人:“您认得我?”
可是深挖记忆,她不记得认识这位丈人。
丈人敞开门户,邀她进门:“娘子请进。”
门内的景致与门外全然不同,想如今已是时至仲秋,北地不似南方,北地多败秋,一到秋天便落木萧萧,而这宅邸里却是绿意盎然,布局仿的是南方的园林,亭台依山傍水,屋景相依,小道用鹅石铺就,两边都栽满了时令的各类菊花。
走在其间,李琢圭感觉呼吸都变得畅快。
只听丈人解释:“前些日子我们家主回来后,画了副娘子的丹青要我们去寻人,我们前往甘泉山寻娘子一连几日都无果,还好是娘子无事。”
李琢圭吃惊:“敢问贵府家主是?”
她想不到自己与这位家主有何联系,更想不到自己的行踪,竟劳动了这许多人。
丈人在前头引她向会客堂,偶尔还要指使府中下人的下一步行动,抽出空来才能应她的问题:“我家家主夏诗葳,娘子不认得吗?”
她一路打听过来,只知道夏诗葳住在这边,却不知道他就是这宅邸的家主。
想他不过弱冠之年,区区从八品下的官员,竟然能攒下如此大的家业。
她生出见贤思齐的想法,拍马屁道:“没想到夏郎君如此深藏若虚,年少有为!”
人话便是:人低调,但有的是钱。
然而丈人却和善地打破了她的幻想:“李娘子谬赞,我家家主不过是比旁人命好一些。”
命好在有一对经商奇才的爹妈,在赚足了挥霍几辈子都挥霍不掉的家产,携手游山玩水,这家主之位才落在一心做官的夏诗涵头上。
丈人三言两语解释了豪宅的来历,不见其对主家的丝毫尊重,只有十足的嫌弃。
虽保持一贯的温雅作风,说的话却是:“夏家在这位家主手里,很难说能撑过几时。”
家主是驱策不动的,前途是渺茫的。
李琢圭总觉得自己误入了什么奇怪地方,可碍于客人的身份也不好说些什么,只在心里暗暗祈祷夏诗葳赶紧出现,将她带离这尴尬的境地。
一名侍女走到她跟前,响应了她的期待:“娘子,家主请您到书房一叙。”
侍女是先前丈人派去传话的人,传回的话中断了继续去往会客堂的预定路线。
李琢圭不必再被胁迫着听夏府秘辛,略略松了一口气,朝丈人微微颔首:“多谢丈人引路。”
而后迅速对侍女笑道:“还请娘子领我去书房,别让夏郎君等急了。”
机会要靠自己争取,摆脱困境的机遇更是可遇不可求,要及时把握。
夏诗葳的书房隐匿在一片竹林里,占地足有三个李琢圭的小院大,能在寸土寸金的翊善坊造这么一座书房,不得不再次感叹夏家的财大气粗。
侍女到了书房前,没有叩门,直接在外头朝里喊:“家主,李娘子带到了。”
里面的人冷淡地回了一个“进”字,侍女压着嗓子,贴心提醒道:“娘子,家主不喜欢别人碰他书房里的东西,您千万记着。”
主不许,客不动,本也是礼数。
李琢圭点头应下:“我知道了。”
而后侍女才推开房门。
眼前的一幕令人瞠目结舌,书房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人形布偶,小的大概手掌大小,大的则有半人高,每一只表情都不一样,或哭或笑,却细致地在每一只都额心点了两颗朱痣。
这些被棉花塞得鼓鼓囊囊的布偶,每一只都是“福娘子”谢瑛。
商贾之家追捧“福娘子”很正常,就更别说夏诗葳这样沾着光入仕的,狂热一些也合理。
李琢圭正努力说服自己,就听身后“嘭”得一声,侍女阖上门离开。
偌大的书房,只剩下她、夏诗葳、十几个谢瑛布偶和冰冷但昂贵的金丝楠木案牍书架。
颇有种上了贼船,还逃不掉的感觉。
她磕磕巴巴开口:“夏,夏郎君……”
夏诗葳伏案画着什么,头也没抬:“看到李娘子安然无恙,夏某松了一口气。”
他手上的动作没停,语气平静得出奇:“娘子来找某,该是为了谭闻璋的事情。”
李琢圭应了是:“夏郎君为何笃定那日行绑架之事的是谭家的人?”
夏诗葳自信嘁笑一声,状似不经意地随口一说:“娘子右手边书架二层的卷轴,可否劳烦替某拿过来一下?”位置确切得好似头顶长了双眼睛。
态度不像是在待客,倒像是把她当做了使唤丫头。
李琢圭没有在意这慢待,找到十封卷轴,抱着放到了夏诗葳伏案的小桌上。
这时她才注意到,夏诗葳正埋首作一幅美人画。
烂漫的山野间,落英缤纷的千里桃林,流水自其间流淌,雾气缭绕的溪边,细笔勾勒采桑少女的倩影,身姿影影绰绰。
李琢圭凑过去看:“‘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画上的是秦罗敷?”
不止如此,夏诗葳让她展开拿来的每一幅画卷,巧笑倩兮的硕人,眉目含情的湘夫人,面若桃李的南国佳人,是各式各样典故中的美人。
她不禁疑惑:“这些画和案件有什么关系?”
夏诗葳顿下笔,抬起头来看她:“这些都是放生池溺亡女子的画像,一共十一个。
“一般连环犯案者,行事都会有一定规律,我观察到那些溺亡女子死时所着衣物都颇为讲究,便还原出她们生前样貌,找出了这共通之处。”
找出犯罪者犯案规律,一是为寻得罪犯踪迹,尽早擒拿;二是为提醒百姓防患于未然。
李琢圭竖起了耳朵听:“可是听着这共通之处,似乎有些牵强附会,于办案也没什么用。”
说得不假。
说凶手是根据这些典故美人来装扮玩弄受害者,只能说这个人是个读过些书的人,除此之外什么都说明不了。
范围是缩小了,可长安是全天下读书人的朝圣之地,多少人趋之若鹜,这范围缩不缩小根本没差。
于是夏诗葳又说:“是没什么用,我之所以跟李娘子说这些,是想问李娘子,我可否为你画一幅丹青。”
他的眼神带着欣赏的审视,倒是不下流,只不过一时的图穷匕见,让李琢圭一脑门官司。
她歪着脑袋质疑:“什么?”
明明一开始话题还无比沉重,顷刻就变了味道,还拐到了个她从未设想过的方向。
“倘若我说不愿意呢?”
这便是她的答案,尽管弄坏的门环还被她紧紧在手里,她没有丝毫要屈服于贫贱的意思,拒绝了这无理的要求。
夏诗葳耸耸肩,并未强求:“不愿便算了。”
原来是这样的善解人意。
他接着往下说:“我曾走访过那些溺亡女子的家里,发现她们都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彼此之间并无任何瓜葛。
“唯一有交集的,便只有失踪之前,她们都曾认识了一位风流倜傥的郎君,经我调查,那位郎君,便是大名鼎鼎彭螽县公的妻弟,谭闻璋。”
这便说得通了。
谭闻璋之所以要绑架夏诗葳,是因为夏诗葳对他有所怀疑,目前正在查探他的底细。
基于对县衙的失望透顶,李琢圭还是问道:“你说得这些可有什么证据?”
夏诗葳自信一笑:“当然有证据。”
他指挥着李琢圭在书房里开开合合几个机关,找出了一摞证人证言:“杀人案是公室告案件,证据由我亲自搜查,手上自是有不少证据,无一例外都指向谭闻璋是凶手,何况现在……”
他顿了顿,手指向她:“还有你这个证人。”
李琢圭这才后知后觉:“夏郎君的意思是,我原本是凶手下一个目标。”
起先她还觉着谭闻璋绑她,是因为她曾拒绝过他的示好,而今想来,似乎没那么简单了。
不管夏诗葳的说法有几分真,就当下的情况而言,谭闻璋是最可疑的人这点无疑。
可是她还有几分不理解:“既然大理寺都查到这么多了,为何还不将嫌疑人捉拿归案?”
起码也得抓来审查一番才对。
甚至作为处理案件比县衙更高一级的审案部门,大理寺竟还放任县衙散布虚假消息,搅乱人心。
谁料夏诗葳却道:“这些推测是我的一家之言,而非大理寺的,我也不是没有提过,只不过左右推诿,无人在意罢了。”
三年前,宋弥冒天下之大不韪检举杜家的时候,大理寺枉顾真相站队杜家;
三年后的今天,自然同样趋利避害将谭家的事轻轻揭过。
说到底那些溺亡的女子不过是些说出去无人知晓的无名之辈,而谭闻璋,可是踏踏实实躲在权贵的大伞之下。
孰轻孰重,很容易掂量清楚。
李琢圭陷入沉思,不禁喃喃自语:“三年前杜从浓一案,宋弥娘子到底是怎么赢的?”
同样的局势一边倒,甚至还要更严重。
她略略出神,手上的动作一松,被藏得“天衣无缝”的门环毫无征兆地掉在地上,轱辘滚了好几圈。
需要澄清的一点是,她并非要逃避损坏他人物件的责任,而是想着事后悄悄修好弥补。
可是老天爷是会作怪的。
她着急忙慌地弹跳起来,捡起铜环,低下头狡辩:“那个,夏郎君,你听我解释……”
一般这个时候,主人家宽宏大量地说一声“无事”就显得很平易近人了。
可夏诗葳显然不是这样的人,伸出只手来,不是要讨回东西,而是要讨回公道:“一千两。”
这公道有些昂贵。
李琢圭瞪大了眼睛,听着这场勒索,疑惑地发出了“嗯?”的一声。
一千两是什么概念,朝廷发的赈灾银层层剥削后落到灾区的,都不一定有这个数。
夏诗葳自有道理:“这门环是剑南一能工巧匠做的,虽看着稀松平常,实则造价不菲。”
就这样一个小玩意,竟然比金子还要贵,被大师摸过的东西,就是可以坐地起价。
李琢圭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强词夺理道:“我不是夏郎君府里的侍人,夏郎君却使唤了我好几次,同理,夏郎君是不是也应该给我给我工钱?”
鉴于事先没有约定好价格,她便可以狮子大开口,想说什么数就说什么数。
夏诗葳欲言又止,收回了手:“扯平了。”
他本是有理的一方,但因为无理的举动,差一点就要倒赔一笔钱,给他们商贾丢人。
将会因为把主线写得稀烂愧疚而难过_(:3 ⌒?)_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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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夏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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