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云城的春夜,总带着一丝未褪尽的寒意,尤其在更深露重之时。月光被稀薄的云层滤过,朦朦胧胧地洒在城中一座僻静宅院的窗棂上。
怀郁尘猛地睁开眼——
视野里是熟悉的、模糊的黑暗,唯有近处那盏未熄的守夜灯,晕开一圈昏黄的光。冷汗浸湿了里衣,粘腻地贴在皮肤上,他无声地喘息着,鼻腔里仿佛还萦绕着风沙的粗粝感和铁锈的咸腥,胸腔里的心沉甸甸地往下坠,似乎还陷在刚才那场浩劫里。
“公子?”屋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陆元的声音低沉而警觉,如暗夜中出鞘的半寸刀锋。
“无妨。”怀郁尘摸索着坐起身,指尖触到塌边的纫兰木手杖,杖首顶端触手生温的白玉珏令他感到一丝暖意,声音透着初醒的沙哑,“只是梦魇。什么时辰了?”
“卯时一刻。”陆元推门递来温水,“时辰尚早,公子再歇息一会儿?”
怀郁尘接过,清水压下喉口的翻涌:“不必了,今日要入东宫,睡不踏实。”他顿了顿,问道,“天......快亮了吧?”
“快了,但阴沉着,怕是有雨。”
陆元话音刚落,几滴雨便适时地叩响了檐牙。怀郁尘微微侧首,听着渐渐细密的雨声,淅淅沥沥,与梦中金戈铁马的轰鸣截然不同。
“也好,”他轻声道,像是自语,“雨水能洗去些东西。”
也能掩盖许多东西。比如梦回的狰狞,比如今日即将踏入的、另一片无声的战场。
“更衣吧。”怀郁尘饮尽杯中水,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静,“别让太子殿下久等。”
青篷马车不紧不慢地行驶着,陆元身姿挺拔,面容沉静,即便在驾车,眼神也时刻留意周围的动静。
车内,怀郁尘枕靠小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一卷书简的边缘。他一身月白素衣,容颜清俊,若非那双眸子看不清窗外的天光水色,任谁都会赞一句翩翩佳公子。
三尺之外,世界于他是一片模糊的光影。
三尺之内,往往也要仔细辨认,方能记住近者模样。这双半盲的眼,曾让他被父母小心翼翼地护在定云城中,远离朔戎原的风沙刀兵,却也让他在那场巨变后,连双亲最后一面都未能见得,只能从旁人的描述和冰冷的战报中窥见一二,拼凑出他们浴血沙场的惨烈。
“公子,快到西侧门了。”陆元的声音隔着车帘传来,“太子派来接应的人想必已在那里等候。”
怀郁尘轻轻“嗯”了一声,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三年筹划,如今终于要踏入那座波谲云诡的皇宫,走进东宫,走到那位太子殿下身边。
姜以霖。
这个名字在他齿间无声滚过。在众人眼中,这位太子殿下是克己复礼、能力卓绝的完美储君,是宣朝危难之际挺身而出、稳住江山的天降英才。可在他怀郁尘眼里,这光环之下的人,却藏着洗不净的疑点,让他有着无法言说的怨怼。
他需要真相......以他的方式。
马车在西侧门停下。雨势稍歇,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味道。怀郁尘在陆元的搀扶下下了车,他感觉到不远处有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前方可是怀郁尘,怀公子?”一个清朗利落的声音响起,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怀郁尘拄着手杖,循声微微颔首:“正是在下。阁下是?”
“在下蓬逸飞,奉太子殿下之命迎候公子!”来人几步上前,动作如风,衣袂浮动带起细微的气流变化,让怀郁尘大致判断出与他的距离。“殿下本欲亲至,奈何宫中临时有要事羁绊,特命我致歉。”
“殿下言重了,怀某不敢当。”怀郁尘垂下眼睫,语气温和有礼,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些许受宠若惊。他看向蓬逸飞,兴许是有嘱咐,并未冒犯地离他太近,让他不太辨得清面容,但能感受到对方性子跳脱、身形矫健。
蓬逸飞也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谋士。他早听闻摇光营怀帅有位公子,才华横溢,却因眼疾鲜少于人前露面。今日一见,果然气质清雅,如圭如壁。只是那过于平静的神情下,似乎藏着令人琢磨不透的东西。
陆元见此人看得走了神,轻咳两声,蓬逸飞这才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两位一路辛苦,请随我来。”
怀郁尘微微一笑,并不在意,状似无意询问:“殿下近日可还安好?听闻去岁冬陛下圣体抱恙,殿下日夜劳心。”
蓬逸飞不疑有他,顺口答道:“殿下身子骨硬朗着呢!就是政务繁忙,常常批阅奏章至深夜,连带着我们这些身边人也得打起精神来。不过入春后陛下气色倒是好了不少,前两日还召殿下对弈呢......”
怀郁尘安静听着,从零碎信息中捕捉东宫乃至皇宫内的状态。姜以霖勤政,皇帝对太子既倚重又未尝没有制衡......这些,与他了解到的情况大致吻合。
皇城偌大,行至东宫仍需一定时间,姜以霖命人准备了更为宽敞舒适的马车,车内熏燃淡淡的檀香,摆件精致,处处透着太子对这位谋士的重视与礼遇。
然而,这份“礼遇”在怀郁尘看来,不过是上位者惯用的笼络手段罢了。
东宫,书房。
姜以霖处理完手头最后一份紧急公文,揉了揉眉心。春雨敲打在芭蕉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年方二十二,面容俊美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冷峻,眉宇间凝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威仪。宏启二十三年的战役不仅夺走了他的母亲,也让他在一夜之间被迫迅速成长,扛起摇摇欲坠的大宣。
三年蛰伏,他暗中组建抱朴轩,布下棋局,只待时机成熟,将盘根错节的腐朽势力连根拔起。而延揽怀郁尘,便是他这局中至关重要的一步棋。姜以霖用指节轻轻叩击着桌案,他对怀郁尘的才华有所耳闻,摇光营前主帅之子,即便目力不佳,也绝非池中之物......
“殿下,怀公子到了,已在偏厅等候。”内侍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姜以霖收敛心神,语调沉静:“请怀公子到书房来。”
“是。”
片刻后,书房门被推开。怀郁尘在前,陆元紧随其后。蓬逸飞跟在最后面冲姜以霖眨了眨眼,示意任务完成。
姜以霖起身,抬眸望去。
月白素衣衬得怀郁尘的身形略显单薄,但脊背挺得笔直,步履从容。因视物不清,他的目光并不聚焦,反而格外深邃。而他掌下那根纫兰木手杖,随着步伐发出轻而稳的“咚”声,不疾不许,好似敲在人心上。
他领陆元依礼微微躬身,那根手杖自然地倚在身侧,浅白色调的杖身干净雅致,雨丝纹清晰而绵长,与他月白的衣袍相得益彰,既显清逸又不失分量:“参见太子殿下。”
姿态优雅,无可挑剔。
“怀公子不必多礼。”姜以霖伸手虚扶,“请坐。”
怀郁尘依言坐下,动作不见丝毫滞涩。陆元沉默地站在他身侧,似一道影子。
“蓬修,再去沏一壶茶。”姜以霖朝蓬逸飞吩咐,又转头对怀郁尘道,“我这东宫是个随心地,蓬修乃我贴身护卫,被我放纵惯了,如来时有什么怠慢还请郁尘海涵。”
“殿下言重了,蓬侍卫一路照顾的十分周到。”
二人仅隔桌案,怀郁尘已能辨清姜以霖的面容和他锦袍上的织金暗纹,伴着对方没什么架子的语调,他发现此人与他想象中不同——姜以霖骨相极佳,五官清晰利落,眼尾微挑,墨黑眸色中透着点孤傲与锐意。进门时他依稀闻到笔墨味,此刻离得进了,能嗅到姜以霖身上还萦绕着别的味道,一股淡淡的、清冽的木质气息。不是沉香,也不是檀香,怀郁尘静了须臾,暂时放弃寻索。
姜以霖瞧他回神,将茶杯推至他手边,没察觉般不动声色地笑道:“我听闻你虽居定云,对庙堂之策乃至边陲军政却有独到见解。如今朝廷正是用人之际,郁尘此来,何以教我?”
怀郁尘微微垂眸,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似是谦逊,又似别的什么:“殿下谬赞。在下一介布衣,岂敢妄言‘教’字。不过是父母走后,我无所依傍,空读了些诗书,妄自揣摩些时局,聊以度日罢了。若殿下不弃,愿效犬马之劳,以供驱策。”
“令尊令堂乃国之柱石,忠烈千秋。怀公子能来东宫,是我之幸事。”他话语诚恳,提及怀煦川尹念夫妇时,不乏惋惜与敬意。
国之柱石,忠烈千秋......多么冠冕堂皇的赞誉,若真如此重视,当年又何以......
怀郁尘面上依旧平静无波:“父母为国尽忠,是臣子本分。在下不才,唯愿以此残躯,为殿下稍尽绵力,亦盼能告慰父母在天之灵。”他话语谦卑,却将“告慰父母在天之灵”几个字,咬得轻微而异样。
姜以霖眼神微动,敏锐地捕捉到这一丝异样,他没再过多寒暄绕圈子:“郁尘过谦,我近日正为一事烦忧,或可听听见解。”
“殿下请讲。”怀郁尘凝神细听状。
“春汛刚过,绛河下游一段新修堤坝意外决口,淹没良田千顷,灾民流离。工部水部司郎中上报乃‘天灾所致’,然我总觉此事蹊跷,郁尘以为如何?”
怀郁尘端起茶杯,指尖感受着瓷壁传来的温热。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春汛水量虽增,但相较于夏汛,其涨幅较为平缓。《宣朝水部则例》有载,绛河水势向来不急,水位通常低于堤坝设计标准。若非特大天灾,决口极可能系‘**所为’。”
他声音平和,条理清晰,姜以霖眼中掠过一丝赞赏,但未置可否,示意他继续。
怀郁尘话锋微转:“若直接查证贪腐,恐打草惊蛇。工部既言天灾,不妨先从最不易作伪、却又易出纰漏之处入手。例如......劳役征收记录。堤坝进度、人力调配,皆系于此。若劳役征收与修坝规模不符,或记录有瑕,便是突破口。”
“郁尘高见,与我所思甚合。”姜以霖闻言颔首,这个建议,与他和抱朴轩初步的调查方向不谋而合,甚至更为细致,“此事便依你之言,先从劳役记录查起,我会命人着手去办。”
静了片刻,他执起茶杯,抿了一口,似感叹又似郑重:“堤坝修砌关乎民生,一如边关安稳系于良将。良将蒙冤,山河同悲,实乃国之不幸。望你助我,涤荡这朝中浊气,使忠魂得安,生者无愧。”
怀郁尘置于袍中的手指微微收紧。姜以霖这话,仅仅一句泛泛感慨吗?
他垂下眼睑,遮住眸中瞬间翻涌而过的情绪,声音依旧平稳:“殿下心怀天下,我定当竭尽全力。”
屋外,庭前石板上又溅起雨花。
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蓬逸飞端着沏好的新茶进来:“殿下,怀公子,陆侍卫,用茶......哎哟!”
他脚下不知绊到什么,一个趔趄,托盘上的茶杯猛地滑脱,直直朝怀郁尘飞去!
陆元眼神一凛,正要动作。
却见怀郁尘早有预料般,头微微一侧,手看似随意一抬,精准地接住了那只滚烫的茶杯,动作行云流水,滴水未洒。他甚至还将茶杯轻轻放回蓬逸飞手中的托盘,语气温和:“蓬侍卫,小心。”
蓬逸飞目瞪口呆,脸涨得通红:“公、公子恕罪!我这笨手笨脚的......”
“不碍事。”怀郁尘淡淡一笑。
姜以霖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这东宫,以后要热闹了。
“毛毛躁躁,成何体统。”姜以霖斥了蓬逸飞一句,转而又道,“谈话已久,是我考虑不周。你带怀公子与陆侍卫去安顿,一应所需,务必周全。”
“是,殿下!”蓬逸飞心有余悸,连忙应下。
怀郁尘起身行礼:“谢殿下,郁尘告退。”
目睹几人离开的背影,姜以霖走到槛窗边。春雨潇潇,淅沥未歇,定云城笼罩在一片迷蒙水汽中。
他低声自语:“水已经浑了,就看能摸出什么鱼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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