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寒凉。
阒寂的长夜之中,一声枪响倏然响起。
林宁君骤然睁开双眼,窗外火光漫天。她转眸看向身侧的江伯卿,胸腔剧烈起伏着。
“母亲,我害怕。”阿熹软糯的童音悠悠传入。
江伯卿拍了拍林宁君的肩膀,起身行至门前。甫将门打开,阿熹便抱住他的双腿,低声啜泣着。
一抹浅笑浮于江伯卿的唇角,他弯下身子抱起阿熹,抬手揉了揉阿熹的脑袋:“阿熹别怕,父亲和母亲会一直陪着你。”
林宁君下床行至江伯卿身侧,她望着阿熹双颊之上尚未干透的泪痕,眉头微微蹙起。她抬手轻轻拭去,声线柔和:“阿熹,别怕。”
帷幔随风飘起,一抹微光缓缓升起。
林宁君坐于桌前,垂眸看着手中的报纸。一道人影骤将光亮挡住,她缓缓抬起眼帘,眸光忽瞥见林宁聿的身影。
“哥哥。”林宁君眸光一亮,唇角浮出一抹浅笑。
林宁聿点了点头,摘下手套行至林宁君身侧坐下。他凝视着她的双眸,眉心紧紧拧着:“宁君,我特来与你告别。”
林宁君的神情骤然凝滞,她垂下双眸避开林宁聿的眸光,攥紧了手中的报纸,一滴清泪倏然落至报纸之上。
“我之半生丧妻失子,我想华儿应是寻不回了。前年父亲病逝之后,我已无心家业。”林宁聿垂下眼帘望着报纸之上晕开的泪滴,指尖微微一缩:“民族危矣,我要投身到战火中去。沃土之上,只能是赤旗飘扬。”
江伯卿立于暗处,悄然望着泪光闪烁的二人。
林宁君缓缓抬眸,眼眶一片猩红。她站起身,抬手擦去眼尾的泪水,声中夹杂着几分颤抖:“哥哥,保重。”
抬眸之际,眼底倏然映出江伯卿的身影。
林宁聿起身离去,他转眸瞥了眼林宁君,一行清泪无声滑落。他转过头,行于飘落的枯叶之下。
林宁君径直走过,行至卧房之中。她缓缓打开床侧的抽屉,一块表静静地置于其中。
一声轻响,房门敞开。
江伯卿垂着眼帘,无声立于林宁君身后。他望着她的背影,双唇微微开合。几次踌躇,欲言之语却终是淹于喉头。
“伯卿。”林宁君拿起置于柜中的那块表,提步行至江伯卿身前。她抬手抚至他的脸颊,唇角蔓延出一抹浅笑。
“这块表,我悄悄找人修好了。我藏着它,本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后来,便渐渐忘了。”她垂眸握着江伯卿的手,静静地将那块表戴至他的腕骨之上。
“阿熹自小便听话,你离开的那些年,他想你欲流泪之时便会硬生生地将泪憋回去。他常常说,想成为你这样的人。”林宁君抬起眼帘,指尖抚至江伯卿洇湿的眼尾。
江伯卿倏然抬手紧紧拥住林宁君,眼尾滑落的烫泪沾湿她的发丝。他阖上双眼,唇角微微抽搐着:“宁君,我已为你和阿熹备好离开的船票。战事平定之后,我们一家人便能团聚了。”
再等等,
再等一等他。
林宁君拥住江伯卿的背脊,声中哽咽:“好。”
江伯卿缓缓垂手,躬身抱起坐于地上的阿熹。他蹭了蹭阿熹的双颊,含泪的眸底蔓延出一抹笑意。
“走吧,我送你们去码头。”江伯卿一手抱着阿熹,一手牵起林宁君冰凉的手。他紧握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秋风裹挟着雨丝缓缓卷入,黑云覆于苍穹。
江伯卿压低了帽檐,垂着的长睫敛去眸底的猩红。他立于雨中,将手中拿着的箱子递给林宁君。
“走吧,宁君。”江伯卿抬手拭去林宁君眼尾的泪水,双手轻轻一颤。
林宁君接过箱子,牵着阿熹走入人群之中。她回眸望向江伯卿,唇角倏然浮出一抹浅笑:“我等你。”
江伯卿朝林宁君摆了摆手,凝眸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身影。他攥紧双拳,转身决绝离去。
一声轰鸣,轮船离港缓缓驶去。
林宁君拍着阿熹的背,轻声哄他入睡。见阿熹阖上双眼,她方悄声行至桌前坐下。
箱子倏然掉落至地,衣物散落一地。
林宁君躬身捡起时,叠着的衣物之中骤然掉落出一封书信。她一怔,忙颤着双手打开信封。
一沓钱财,
一封绝笔。
雷光闪烁,江伯卿孤身行于雨幕之中。他望着海上远去的那艘船,提唇一笑。
向前走吧,宁君。
「吾妻宁君:
长夜独对孤灯,执笔与妻诀别。
握笔之时,苏州已然入秋。窗外秋雨不绝,我恍然忆起了那年初遇。我立于雪幕之中,抬首恰望见了一双潋滟的眸。
我少时心高气傲,毅然离乡以长见闻。然父亲的家书越洋而来,命我回乡与你成婚。我心中欣喜,却因鸿鹄之志未能实现而万般推辞。辗转踌躇数次,我终不愿与你擦肩。
我极力克制着自己对你的情意,心想再等等吧。等到硝烟散去的那一日,我便补偿于你。父亲因兄长之事阻挠我去军校,我跪于父亲跟前,不曾想你却与我一同而跪。那日我受伤住院,见你瘸着腿扑至我怀中,我再不想拖累你。
我自知所行之路万分艰险,我不愿使你陷入我这般绝境之中。与你提休书之事时,你生气地抢去了饭菜,说饭里被你下了毒。与你湖上泛舟之时,我多想时间停于那一刻。可是不行,家国尚曝于风雨,我之志向亦尚未实现。我从不惧踏入黄泉,我怕的是我死后无人护你。
你生日那年,我本欲送你一枚戒指,却始终没有勇气送出。这些年来我一直装着它,现已将它藏入你的衣兜之中。我亦悄悄藏了钱财,你与阿熹后半生可无忧渡过。
我亏欠你太多,此生无法还清。于军校的那些年,我多游走于生死之间。后来阿熹出生,这世间我便又多了一个牵挂之人。我盼着阿熹快快长大,这样他便能同我一般护着你。然局势动荡,我只能错过阿熹的咿呀学语。
其实我曾暗中托同僚寻过华儿的消息,却一直不忍告知宁聿兄。其实民国十一年,华儿便已是一副冻死骨了。愿世间再无寒尸冻骨,孩童皆能茁壮成长,肆意奔走于阳光之下。
愿世间再无累累忠骨含恨而死,再无铮铮铁骨饮恨而终。愿再无硝烟,再无流离失所的亲人。
我半生奔走,行于枪林弹雨之间。我见昔日同校的同僚反目,见家国飘摇于风雨之中。
是你融我霜雪,予我春日。来生我去寻你,你再回头顾。
此次一别,恐再不能与你相见。是我骗了你,不要恨我。
向前走吧,宁君。
百年之后,必是太平盛世。
民国二十六年 秋
夫江伯卿绝笔 」
大滴清泪洇湿信纸,墨团缓缓晕开。
林宁君紧紧攥着手中的那封信,额前的青筋赫然凸起。她无力地跌坐至地,颤着双手自衣兜之中掏出一枚戒指。
那枚冰冷的戒指置于她之掌心。
她低垂着眼帘,唇角浮出一抹浅笑。戒指缓缓推至无名指,她垂眸轻笑出声。笑着笑着,她倏然掩面而泣。
船行三月,抵达香港。
一层薄冰凝于河面之上,霜花缓缓飘落至地。
林宁君牵着阿熹走入一座宅邸,躬身放置行李之时一道熟悉的身影忽映入她之眼帘。
“周少铮?”林宁君凝眸望着那道身影,眉头微微蹙起,眉间忽闪过些惑色。
周少铮回眸望着林宁君,唇角噙着一抹浅笑。他提步行至林宁君身前,躬身摸了摸阿熹雪白的双颊:“你来了。”
林宁君牵着阿熹,指尖微微一缩。她抬起眼帘望向周少铮,眸光忽落于桌上的一个相框之上。
一男一女,眉宇含笑。
是她与江伯卿新婚那年拍下的照片。
她记得,那日拍完照江伯卿都不曾垂眸看过一眼。
周少铮抬眸循着林宁君的目光望去,唇畔浮着的浅笑渐渐凝固。他转过头,轻声叹了口气:“是江伯卿买下的这座宅邸,我也没想到与我交易之人会是他。”
霜雪飘落,风声呜咽。
周少铮转眸望向林宁君,眸光瞥过阿熹圆圆的双眼,声中沉重了几分:“原来,阿熹确实与你相像。”他顿了顿,眉间染上些怅然:“这是江伯卿亲手布置的装横,我听他说你们有了孩子,那孩子长得很像你。”
林宁君望着周少铮开合的双唇,耳畔捕捉到的声响越轻。她怔然地行至桌前,抬手拿起那张泛黄的照片,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一张字条倏然掉落。
「民国十四年春,与吾妻宁君。」
那年春日,已是十二年前了。
是她错了。
他一直爱着她。
飘落的霜雪缓缓化作灰尘,遍地皆是残肢断臂。
枪林弹雨之下,血痕蜿蜒于黄沙之间。火光映亮四野,轰鸣之声响彻四野。
江伯卿孤身立于刃前,刺刀骤然刺穿他之心脏。无力倒下之时,他拼命拉开了绑于腰间的那根白线。
刹那间,血火飞溅。
他好像看见了林宁君抱着阿熹朝他走来,她望着他垂眸一笑,说:“伯卿,硝烟已散,我带着阿熹来接你回家了。”
他笑着揽过她的肩,抱起年幼的阿熹。
“伯卿,走吧。”
“父亲,阿熹和母亲来带你回家了。”
“好,我们回家。”
可惜,他走不回去了。
江月照林,春江不渡。
一九三八年,江伯卿战死于徐州。
一九三九年,林宁聿战死于长沙。
一九四零年,林宁君病重于香港逝世。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赤旗飘扬于空。
(全文完)
而今,盛世太平。
会更番外(欢迎大家互动,动动手戳个五星哦)
铭记历史,家国和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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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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