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等大丫鬟是两人一间屋子，紫玉与芳秀是夫人的贴身侍女，自是住在一间屋子。
外面蝉鸣不息，芳秀用袖子遮住炽热阳光，急匆匆从外面返回屋子。
两人的屋子一眼望到底，两张单人床各倚靠左右墙壁，各有一个柜子，共用一个圆木桌和一个梳妆台，其他的便什么也没有了。
芳秀一跑到屋檐下，通体清凉之感迎面而来，她刚才去上值，却忘记带绣帕，没有绣帕万一在夫人老爷面前出丑，就糟糕了，于是急匆匆跑回屋子来取。
推开房门，她一眼便看见坐在梳妆台前，体态婀娜，对着铜镜描眉画唇的紫玉，一身紫色锦绣薄衫，织绣精美，缎面光华，这不是丫鬟该有的衣服。
芳秀刚抬起右脚跨过门槛，见此惊地停在半空，这一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主人家的事瞒不过下人，她一早便知道紫玉与老爷有了苟且。
先前紫玉还会遮遮掩掩，只趁芳秀不在的时候，才摆弄这些个见不得光的东西，现在却毫不收敛。
芳秀心中一沉，看来老爷一定给了承诺，紫玉有老爷撑腰，自己的后路呢？
想想夫人先前四个大丫鬟的下场，又想想夫人的家世，芳秀犹豫不决。
紫玉也听见来人的脚步声，先是一惊，惯性使然让她要收起手中东西，却马上反应过来，老爷已经给了她承诺，她不需要再畏畏缩缩，于是不再顾及，继续描眉画唇。
画完之后，左看右看，紫玉总觉得哪不对，非常不得劲，回忆林姨娘和夫人以前的样子，紫玉气恼地甩下眉笔，滑落到地上。
这小小一盒的胭脂要三两银钱，而她一个月才三两银钱，不如夫人的五十两上百两的胭脂服帖，眉笔也不如夫人的丝滑。虽然穿上这绫罗紫衣，却没有与之相配的首饰，脖颈只有空荡荡的一片白皙肌肤。
又想起什么，紫玉对着铜镜低声笑着，复又捡起眉笔，她不会一直如此。
她目睹了林姨娘的宠爱和富贵，只要生下儿子，夫人又无嫡子，年纪也大了，大家都是庶子。她又是夫人的贴身婢女，近水楼台先得月，到时候认在夫人名下便是嫡子，这陆家几十年后，谁是最后的赢家还未可知。
笑声猖狂而肆意，芳秀听了刺耳，肌肤起了一波又一波鸡皮疙瘩，她疯了。吓得拿起帕子疾步走出屋子，屋外再热，也比继续待在屋内，看那诡异的紫玉强。
芳秀站在夫人屋子的门槛外，左右仔细检查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纰漏，便径直走入屋内。
夫人还在睡觉，天气炎热，夫人又正病着，不能似以前那般，在屋子内摆几盆冰块，只有两个粉雕玉琢的双丫髻婢女手持绸面玉扇，眼神微咪，有一搭没一搭摇动。
杜长薇额头都冒出汗珠，也许是太热了，眉头紧皱，睡得并不安稳。
芳秀气疯了，她就走了一会儿，于是轻轻掀开珠帘，用手拍了下虹玉和彩玉，眼神冷厉，像是给两个刚清醒的丫头泼了一盆冷水，二人再也不敢打瞌睡了。
时间就在三人玉扇摇摆间溜走，到了夕阳时分，芳秀提着食盒，里面正是一剂熬好的汤药，从小厨房到院子门口，遇见了正要进门的老爷和小小姐。
芳秀行礼，陆鸣轩十分和蔼，问了夫人吃药的近况，芳秀一一作答，一行人便进入屋子。
杜长薇已经苏醒，正在两个小丫头的看护下，一步又一步地蹒跚学步，摇摇晃晃的。
陆茹梅一进屋子，便看见母亲摇摇晃晃地走路，心中涌出无限的懊悔与悲伤，踉跄跑到杜长薇面前，想要搀扶她。
杜长薇看着眼前眉眼神似自己的小姑娘，正值豆蔻年华，也许是母子心连心的感应，她一眼便知道她是她的小女儿陆茹梅。
陆茹梅眼中涌出泪水，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母亲还会好好的，不会坠入水中，不会被岸边石头磕到头，不会失忆……
这些都是她的错！
见到小女儿的泪水，杜长薇也有些想哭，她现在就是十五岁的杜长薇，少女性弱而多愁善感，但是她想起她的母亲杜母，她也是母亲了，便强忍泪水，拿出帕子一点点擦拭小女儿的泪水，一边柔声安慰，“不哭不哭，小梅不哭，我已经好很多了。”
婢女们早在小小姐进来时，便识趣的退出了。
陆明轩也没有进入里间，隔着珠帘看着杜长薇柔声细语，一下又一下轻抚趴在她膝盖的小女儿，眼神幽暗。
有些东西瞒是瞒不住的。
再大的悲伤终有尽头，陆茹梅眼睛通红，眼皮肿胀，一抬头，便逗笑了心情低沉的杜长薇，笑声也感染了小女儿，屋内顿时不再令人悲伤呜咽。
杜长薇给小女儿讲笑话，两人谈天说地无所不包，两人的关系不像是母女，更像是姐妹。
也许是时机合适了，陆鸣轩端着一碗汤药进来，笑着说，“不能再聊了，这汤药都热过几次，再热下去便没有药效了。”
陆茹梅经过这短暂的交流，心中卸下重担，便抢着要喂母亲喝药，陆鸣轩也不阻拦。
看着眼前双颊略微凹陷的小女儿，杜长薇有些心疼，药苦都压不下心中的心疼，一勺又一勺，不一会儿，这剂苦药便见了底。
陆鸣轩见此反而捧心，假作伤心道，“果然女儿才是心头宝，有了女儿，薇娘便忘记你的轩郎，药也不苦了，蜜饯也无用武之地。”
闻言，杜长薇脸颊绯红，在女儿面前秀恩爱，她不知该如何接口，恨不得钻进被窝中，也不敢看小女儿的眼神。
父亲和母亲恩爱的场景，让杜茹梅有了前所未有的满足，她一直以来的愿望，便是有一个父母恩爱的和睦家庭，可惜，母亲的嫉妒心太强，父亲作为一个大丈夫，无论怎么赔罪道歉，甚至愿意跪下，母亲都不愿意低头。
从她记事开始，一个场合，无论是过年还是祭祖，无论是大朝会还是皇后娘娘的私宴，父亲和母亲都不可能出现在同一画面，满雒京的高门望族也一清二楚，谁家不在背后闲言碎语。
以前，她还能忍受，可是自从皇后娘娘失势，离开雒京，跟着东海王去往封地，彭州一系全面蛰伏，她出门参加宴会，就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屈辱，大人们还会遮掩一二，与她同龄的贵族少女却极尽挖苦。
如果母亲能低头与父亲和平共处……
也许是画面太温馨，也许是想到什么，杜茹梅扑通一声跪下，那声音打断了这和睦的氛围。
杜长薇侧头惊讶看着地上的小女儿，她瞬间便明白即将要发生什么事，笑着打断，“倒也不用行这样的大礼，我只知道你是我的女儿，也许我失忆了，不会是个称职的母亲，但是千错万错都是我没教好你。“
听见杜长薇大包大拦所有的过错，就算失忆，也依旧偏爱于她，杜茹梅眼泪滴落在地上，却依旧坚持道，“不是母亲你的错，是儿的错，儿……儿……”哽咽了几次，“是儿的错，儿不应该为了自己的任性，不愿意订婚，与你大吵一架，伤了您的心，您才不小心失足摔入河中，磕到头……”说罢，便呜呜咽咽伏在地上大哭，她是真得悔了，宫里来的太医一度下了病危通知，她差点便没了母亲。
原来是这样失去记忆的，杜长薇长舒一口气，放下心中的疑惑，下地躬身扶起小女儿，“嗯，我知道了。我的记忆只有十五岁，不知道三十三岁的我是什么性情，也不知什么起因经过，我只能代表十五岁的我，对你说，我原谅你了。但是我相信三十岁的我也会原谅你，毕竟，你是我们怀胎十月，跨过鬼门关才得来的宝贝。”
杜茹梅也许是被杜长薇的话感动，也许是永远不能对三十三岁的母亲道歉，也或许二者都有，她抱着母亲瘦弱的腰肢，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这一天晚上，窗外流萤飞扑桌上花灯，杜茹梅在碧纱橱中沉沉睡去，她还是个是十四岁的姑娘，怕过了杜长薇的病气。
杜长薇提了一下滑落的薄被，三尺长宽的方形薄被，绣着杜鹃花的样式，紫玉又去送老爷出院子了。
杜长薇盯着睡得香甜的小女儿，低声问芳秀，“你以前见过小梅吗？”她知道，两个大丫鬟都是新提上来的，因着照顾不力，以前的丫鬟都被发卖了。
“远远地见过，小小姐据说跟夫人年轻时候一样，天真活泼，爱读书，碧波阁一楼和二楼摆满了书籍。”芳秀小心翼翼回答，光捡着好听的说。
“跟三十三岁的我关系不好吧。”杜长薇自言自语道。
芳秀组织了下语言，额间冷汗直流，岂止是不好，小小姐也不知听了谁的挑拨，九岁便大吵大闹搬出了芳菲院，非要独居在翠湖边的碧波阁，如果住在其他地方，说不定夫人都不会出意外。
“小小姐还小，不懂得作为母亲的良苦用心。”
杜长薇没有再问，芳秀是个聪明的姑娘，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她一清二楚，再刨根究底，也问不出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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