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素自不寻常的响声中挣扎着醒来,一睁眼就见沈时令抱着老车夫进了车厢,顾素赶紧卷起毡毯,给老车夫枕起头,问沈时令这是怎么啦?
老车夫年纪大了,马车这么一颠簸,万一吐得呛到了,那还真就麻烦了。
沈时令强忍伤势,故作淡然说遇到几个山贼,刚刚被我打跑了。你帮我照看一下,我上前头去驾车,先去镇上找大夫。
顾素听他嗓音沙哑,不复此前的清亮,心头顿时慌张起来,拽住他的胳膊想要问个究竟,方才自己睡得太沉实,连老车夫受伤都不晓得。
沈时令只是安慰他,用力一握他的肩头,让他镇定下来,沙哑嗓子说几个山贼而已,这会子被我打跑了。
沈时令出去赶马车,顾素就问老车夫,老车夫哼哼唧唧,也只说来了几个响马,其余一问三不知,连自己怎么受伤倒下,都支支吾吾说不清楚。
顾素心里越发没底,跟随沈时令三年,只见过他动手三次。
第一次是踢碎金掌门的膝盖,冷不防让顾素钻了空子,拔下发簪反手戳进金掌门的太阳穴,最终导致一系列麻烦。
第二次是在燕雀湖,面对咄咄逼人的檀副堂,强逼他回姑苏参加尾牙宴,并对顾素出言不逊。沈时令一扬腕银矶出鞘,绕着湖石转了一圈,竟将满是窟窿褶皱的湖石削成一块平整石碑,气得檀副堂此后再不跟他谏言。
第三次便是前日在埠口,悄无声息卸掉楚雄的禁锢,把自己从楚雄手里解救出来。
沈时令更多的时候,喜欢动嘴而非动手,便是被莫愁气到不行,也没见他暴躁打骂。听吴婶说起过,小莫愁长这么大,不知道闯多少祸惹多少麻烦,都没见沈时令罚跪或者打过她一巴掌。
算起来,三次动手,都与自己有关,让顾素觉得既幸运也实属不幸。
倘若没遇到沈时令,顾家还在安稳种茶,今年的茉莉也该开花了,祖父会在茶坊亲自监工,哪怕只是少窨一遍,那香气就会逊色很多。祖父平日总是很宽和,但对制茶却有严苛要求,总是精益求精力求完美。
祖父也总是说,顾家的茶,好了还要想着再好,便是这份执着念头,让茉莉龙珠入了沈时令的眼,送进画潋山庄溢成天价,最终导致一切悲剧的发生。
马车在暗夜里前行,坑坑洼洼颠簸摇晃,沈时令胸口疼得要命,靠不得壁也坐不踏实,又被这么一路颠簸摇晃,少不得憋气咬牙硬忍,有几次忍得差点破功,但又怕惊吓到后边俩人,只能龇牙咧嘴生生受着,熬过那种几近晕厥的病魇。
沈时令想岁月不饶人,以前画潋山庄闯关时,被四位长老打得多惨,当时也不觉有多疼,在床上躺了个把月,又生龙活虎好汉一条。
那时候不知道怕怎么写,但此刻回想方才一战,几乎是命悬一线,沈时令额冒冷汗脊背发凉,连握着缰绳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江湖上的人或许不清楚,但画潋山庄的人却心知肚明,金陵堂主沈时令两大能耐,一是沈家刀法出类拔萃,二是十六式擒拿手出神入化。如今银矶丢在江里,而十六式擒拿手的极限,也就是今夜的四个斗笠人。
斗笠人的武功路数皆出自画潋山庄,熟悉十六式擒拿手的套路,出手也是狠戾毒辣,招招夺命式式追魂,让沈时令不得不怀疑,授命于画玉寒前来埋伏截杀。
但这一切又是为什么?若为三年前的那笔旧怨,当初画玉寒都让他离开姑苏,没理由这会子再来截杀;若是为了锦骑之事,似乎时间又对不上,那封信应该还在路上,还没抵达姑苏城画潋山庄的署房。
退一万步来讲,画玉寒收到京口急报,不查明事情来龙去脉,就这样遣人过来截杀,那不是辜负他洞察秋毫、明辨是非的江湖美誉?
好歹他也是众人口中的画当家,威严凛然正大光明,怎会干出这种暗杀的事,岂不是坏了他自己颁布的禁武令?
莫非就是不想坏了禁武令,才干出这种暗杀的勾当,偷偷摸摸小人行径,画玉寒当真这样痛恨自己?
沈时令想着又觉气血翻涌,过后又觉得不可能,以画玉寒的极端心性,必定不会假借人手,一定会亲手杀掉自己。
况且以时间和路线推断,斗笠人貌似从金陵折返,特地埋伏在陵水堂口。
他们与楚雄倒似两拨人,楚雄是光明正大的锦骑,他们则是躲在暗处见不得人,兴许还真不是画玉寒派遣,但谁有这么大的胆量,敢越过画玉寒调动暗卫?
沈时令冷静下来仔细一想,山庄确实还有这么一号人物,能够越过画玉寒调动人手,画玉寒一时间还没有察觉。
沈时令如此一想,气血倒是顺畅一些,自己死在画玉寒手上,倒也没太大怨言,毕竟那夜凌虐了他,那时候就没想活着出门;但画玉寒若真对他痛下杀手,心头最后一块净土都没了,也白瞎了俩人多年情分。
马车在暗夜里颠簸着,沈时令的心思也在波动,转念又想人都会变,或许真如顾素所言,画玉寒也有所改变呢?
毕竟以他现在的位置,很多事只需要动嘴,乐意为他效劳的人多得是,那四名斗笠人没得手,得手也该邀功去了。
但转念又一想,真是画玉寒派遣,何不再多派几个,四个已经是极限,六个便能杀了他,八个就能生擒活捉,画玉寒何苦只派四个,就为看双方打个平手?
亦或是山庄培养人才抠抠搜搜,拿得出手的暗卫就这四个,画玉寒一次头全给他派过来了?
沈时令这般胡思乱想,气血一会畅一会儿堵,反反复复来回折磨,让他恍惚间又回到六年前,被画玉寒从姑苏赶到金陵堂,当这个莫名其妙的傀儡堂主。
在外人眼中谦谦君子的画玉寒,私底下待他极为刻薄,自己当初也是中了他的邪,就这样死心塌地跟着他,为他担忧为他牵挂直至崩溃,这才有了三年前的那一幕凌虐。
沈时令跟顾素一样,也觉得那是污点,不愿意去回忆,把跟画玉寒的事都忘了,心也空了一大块,就似被冰雪覆盖的燕雀湖,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即便那一日顾素靠过来,沈时令也没看见顾素的脸,只觉得心口哇凉一片,除了这点哇凉之外,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马车到镇上天还没亮,沈时令拍开一家医馆的门,扭头望着车上的两个人,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虽然路上遇刺,银矶也沉江了,但白纸黑字写下了,沈时令便义无反顾,就如当初在白水城,一约既定万山无阻。
顾素看出沈时令的担忧,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忍住分开的恐惧,半晌才怯怯说你去忙你的,这边交给我。
医馆的门已经开了,打里透出微弱之光,沈时令只犹豫一眼,便丢下他们俩人,又驾车赶往黑虎旗的舵口。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沈时令走到这一步,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沈时令是寅时三刻赶到黑虎旗,届时公鸡才刚刚报晓,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堂口的火把孤零零燃着,照着虚掩的偏门和昏昏欲睡的巡守。
沈时令看了一眼,大步流星走上台阶,将那两名巡守喊起来,让他们赶紧找来值夜的管事。
值夜管事看到堂主孤身来此颇为震惊,沈时令胸口疼得厉害,已经懒得跟他废话,让他赶紧找个由头,把旗主上官喜叫来舵口。
管事说上官喜两天前就离开舵口,如夫人给他生了一个胖小子,上官喜请喜酒后就回老家邑湖,说离这儿有千里之遥,但身为人父即便再奔波劳碌,也要回去看自己刚出世的儿子。
沈时令听了愕然,上官喜这个老狐狸,还真会拐着弯骂人,画玉寒若是听见了,那脸都要变绿了,当下又问副旗主呢?
管事说说来也巧了,旗主家是添丁,副旗主家是减灶,他家二大爷去世,赶回沂蒙山奔丧去了。
旗主上官喜和副旗主霍万里几乎前后脚离开,沈时令舔了舔干燥地嘴唇,眯起眼睛似在压制情绪,沙哑嗓子问那现在谁管事?
当他是三岁小孩那般好糊弄吗?恰巧就在炸船的前一天,黑虎旗两位旗主相继离开,还一个添丁一个减灶,连理由都编派得似写对联。
管事尚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又听这位傀儡堂主问起,自然也犯不着得罪人,如实禀告说旗主不在,自然是找几位司事,李司事管钱财,月司事管人事,周司事管刑狱,万司事……
沈时令耐心用尽,邪火往上涌,烧得胸口都不疼了,冷厉说给我把管火器的叫来,马上!
有些事不是发火就管用,等了足足将近一个时辰,等到东方破晓天光大亮,才见着一个两鬓斑白的残疾老人、坐在椅上被人抬来,身上盖着厚毛毯还在咳咳噔噔,沈时令连火都发不出来了,只是揉着突突胀痛的太阳穴暗自叹息。
眼前这个浑浑噩噩的老头,年事已高旧疾缠身,乃是黑虎旗从唐门聘请来的火器师,黑虎旗的火器大多数都是出自他之手,但因年岁已高又旧疾频犯,近年来已经不坐舵口,他在江宁置办了宅院,平日有事就去宅子找他。
唐老咳咳噔噔说,堂主您不知道,老夫亲手制造出来的火器,只要保管适当用个十年百年都没问题。
跟着唐老一同过来的徒弟赶紧解释,说火器外壳能用上百年,只要装上内置药芯即可,况且江南这边雨季潮湿,所以非到用时不装药芯。
沈时令没空跟这位老人家掰扯,开门见山说两日前江上炸沉一条船,看那腾起的黑色烟柱,应该就是黑虎旗的火器。
唐老招着自己的耳朵,从椅子上探起身,脸都快贴上沈时令,颤颤巍巍说什么,要炸船,炸多大的船?我这儿有好多火器,多大的船都能给你炸了。
沈时令脸色难堪,徒弟赶紧解释说,师傅有些耳背,已经好几年了。
火器都有记录账簿,沈时令想要查验库房,听得那耳背的唐老头直摇头,一只手拿出腰间钥匙晃了一下,另外一只手伸出三根手指头,喘着气大声喊:三把!
打开库房大门必须要三把钥匙,堂主副堂主各持一把,三人同时到场才能打开库房。管事听着炸船才觉事情严重,又瞅着沈时令铁青的脸色,试探着说要不,派人请两位堂主回来?
沈时令冷笑说你请得回来吗?真想躲避又怎会回来?
火器可是画玉寒把控的重点,但他只是笼络了人心,架空了旗主和副旗主,却没收走库房钥匙,导致两位旗主仍然能够取走火器胡作非为。
沈时令懒得废话打算踹门,但等来到库房又偃旗息鼓,扭头看着那名管事,心想你方才怎么不说,火器藏在这种地方。
凿在山脚的库房,一丈高的机关石门,即便沈时令命人强撞,这门也不一定能撞开,谁晓得门后有没有火器,会不会连带引爆库房内的火器。
那名管事见他瞅着自己,赶紧解释说火器威力太大,一个炸、个个都会炸,既要防火又要防潮,还是收藏山腹之中最安全。
这话说得没错,可如今船给炸了,该跑的也都跑了,剩下的还查不到账簿,库房石门也撞不开,沈时令只觉得自己头皮更痒了,胸口也疼得吃不消了。
折腾了一上午,什么收获都没有。
沈时令把其他管事叫来询问,得到的答复都是不知道,火器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是两位旗主亲自保管,平日里管事们也接触不到。
连说辞都一模一样,挑不出毛病,曾听画玉寒抱怨过,黑虎旗派系众多,人心最为松散,为点小事能吵翻天,现在却是口径一致步调统一,不晓得他看到这种场景是不是感到欣慰。
沈时令想不出办法,这会子又难受至极,痒的痒死了,疼的疼死了,索性蹲在地上,一只手摩挲胸口,一只手狠命挠头。
顾素刚迈入黑虎旗舵口大门,就瞅见沈时令蹲在地上,愁眉苦脸挠头抚肩,乱蓬蓬的头发干裂的嘴唇,长袍都搓皱得不像样,就连街头苦力穿得都比他体面。
沈时令扭头看见他,手挠得越发勤了,发窝似痒得更厉害,无可奈何说你怎么来了,老车夫呢?
顾素将他拉起来,想替他拉平袍褶,但压得时间久了,用手是拉不平了,最终只能放弃了,皱眉说大夫说他断了一根肋骨,其它倒也没什么,我找了一辆马车,雇了人送他回家,煎药和膏药一并多带,让他归家安心静养。你这边可有收获?
沈时令挠着头皮,没回答他所问,转过话头说你亲自去一趟老车夫的家,就说是我让你随行照料,等我这边事情办好,再到他家里去找你。
顾素嗤笑说怎么,在你身边待不得,我就非得躲藏起来,还是你嫌带着我累赘?
沈时令叹了一口气,胸口又疼了,龇牙咧嘴说别胡思乱想,没得事……我就是看不明白,黑虎旗玩啥花样,两位旗主避而不见,只留下一个耳背的司事。
沈时令不管说啥,唐老都听不见,还特能瞎掰扯,从上午喊到现在,嗓子都喊破了,啥也问不出来,旁人就更是一问三不知。
沈时令说着话,又蹲了下去,连肩膀都塌下去,摇头叹气说我是没办法。
自己本就不擅长这些事,总不能将七八十岁的老翁,抓起来严刑拷打一番。
沈时令不禁想画玉寒会如何应对,他倒是最擅长处理这些事,跟三位旗主明争暗斗这些年,只怕把这三位旗主都快逼疯了,最终狗急跳墙整了这一出好戏。
可恶的是,这些人斗就斗,把顾素牵扯进来作甚?
沈时令虽然只是挂名堂主,却也晓得伪造手谕非是一件容易的事,首先金丝暗纹的云锦文书就难以拿到,其次要能以金陵堂发文的方式派人送过去,金陵堂被三位副堂牢牢把控,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顾素,有何能耐把假文书混入金陵堂,并且交给专门押送文书的信使送去飞龙旗,还指名道姓要迟歌亲阅?!
顾素原本只是金掌门案的受害者,如今却变成炸船案的共犯,一旦假手谕的事情败露,连沈时令都没办法帮他脱罪,这可怎么是好?
沈时令无法眼睁睁看着他因为仇恨,就这样把自己给作没了,想他双十年华灿若朝霞,跟着自己还没学会几招刀法,还没见识庙堂之高江湖之远,还没看过五湖四海三山五岳,甚至还未能从过往的伤痛中走出来。
沈时令真不忍心,但却无能为力,该怎么做才能带他走出伤痛,走出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顾素不晓得沈时令所想,还以为他是查案受挫,皱眉将他再次拉起,斩钉截铁说跟我走,我有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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