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来人往的皮鼓街上，沈时令望着红漆招牌，上边写着清水汤池，难以置信说这就是你的办法？
顾素一晃手中的药包，不由分说将他往里拽，说头上都长虱子了，还不得来泡个澡？我跟大夫抓了灭虱药，先帮你把虱子先灭了。
沈时令内心不想去，总觉得会出事，但没架住灭虱药的诱惑，头皮痒得难受，再加上胸口又疼，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要多折磨有多折磨。
金陵堂的沈堂主来了，当然不用跟人一起挤大池，掌柜开了两丈宽的小汤池，还备了一桌茶点佳肴，顾素把草药都敷沈时令头上，用白布一层层缠起来，厚厚一圈活似长安街上的波斯商人。
沈时令泡在水里任由他一通折腾，此刻倒也想通了一些，好孬都得先吃饭，饿着肚子跟谁过不去？！等吃饱喝足之后，沈时令有些昏昏欲睡，那药还得敷一会，索性靠角落里打盹。
顾素就在一旁盯着他，几乎是目不转睛，虽然隔着氤氲水气，却能看到沈时令最细微的表情，连眉头一个微小跳动，都难以逃过他的眼睛。
顾素无声无息沉入水底的那一瞬，沈时令连嘴角都在微微抽搐，似乎有什么正在渐渐失控，从金陵堂的三大精锐，到不谙世事的顾素，而他就置身其中，明明能够掌控，却又听之任之，甚至默许崩坏的前兆，一步一步来到失控边缘。
沈时令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这样看着劫难临头，不闪不避无动于衷，似在挑战画玉寒的底线，想拿脖子试试他的霜玉剑。
沈时令知道这念头很危险，总觉这一劫若能过去，真要闭门不出好好反省。
顾素在水底宛如一条灵活的鱼，再露出水面已是贴着沈时令的胸口，睫毛和鼻尖在水珠的点缀下，显得清纯灵秀惹人怜爱，湿漉漉的头发往后一甩，轻轻擦过沈时令的肩膀，那股诱惑散逸开来，将沈时令团团围住。
沈时令睁开眼的那一瞬，看到顾素的眼眸深处，似冒出另一条人影，繁星春水月华云縠，疏影暗香雪魄冰魂。
美，美得似在梦境之中，明明知道空无一物，却又让人魅惑沉溺，无处可往又无处可归。
沈时令猛然一个机灵，倒是清醒了几分，再看眼前的顾素，那欲拒还迎的邀请，那含羞带臊的眼神，那闪着青春的润泽，那泛着水光、令人心动的引诱。
沈时令还从那双害羞的眼睛里，看到了慌张遮掩和刻意回避，似慌乱、迷茫、无处安放的心神。
沈时令迷惑起来，不明白眼前人，明明不是那种‘想要’，为何又显露出那种‘想要’。
顾素并非是天生如此，又何必硬把自己往这条路上推，沈时令很多时候并不懂他，或者说自己不懂很多人。
除了一个画玉寒，沈时令似乎也没关注过旁人，便是跟顾素朝夕相处的三年，也只是相互看着对方失意消沉，沉默是他们唯一相处的方式。虽然还谈不上默契，却不曾令彼此难堪过。
顾素此刻不想沉默，倒让沈时令不知所措，不明白他到底想干什么，难道勾引自己也是他复仇一环，何苦要这样委屈作践自己？
哗啦啦的水声，顾素一个转身，后背贴上他的胸膛，昂首与他耳鬓厮磨，臀后蹭到不该蹭到的地方。
沈时令冷不防被他触碰，抵在犄角无处可退，忙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往外边推了推，但顾素却不依不饶，还想往后边贴过来。
沈时令眼神变暗，身子微微僵硬，似触了暗礁的船，缺口处涌出水来，皱眉呵斥说别闹了。
顾素被抵在外边，靠不到他怀里，手往后边摸去，似怨似愁说沈大哥，我想要给你。
慌张失措的语气，有几分讨饶的口吻。
沈时令听得发懵，抓住了他的胳膊，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是堵住漏水的破洞，还是放任船沉没？
一条触礁的船，沉没和补救，哪一个更省心？如果将错就错，会不会有一番新光景？顾素曾说江湖很大，何必困在小小的江南，陪着恋栈权位的人消磨一生？
沈时令还没有想出答案，却在屏风上看到黑影，几乎是一闪而逝，快得宛如白驹过隙。
顾素还没明白发生什么事，就被沈时令甩到池边，后背重重磕上木板，连皮都被蹭掉一块。
沈时令已经察觉危机，刻不容缓生死一瞬。
黑影来得太快，杀气又太凌厉，手边唯一能用的就是伙计送过来，给客人刮背所用的两把竹板。
黑影和沈时令几乎同时掠起，几个回合错身而过，又几乎同时跌入水中，溅起水花不断打落在顾素身上，纵横交错的刀气划破四周墙壁和汤池前面的巨大屏风。
伙计听见动静，连忙跑了过来，还以为顾素滑倒了，刚把人给搀扶起来，扭头又见池中冒出血泡，池底还有两条黑影，一个仰着一个俯着，都在慢慢浮出水面。
仰着的先浮起来，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好似被剥脸皮的恶鬼，从地狱索命而来。俯着的是沈堂主，双臂张开宛如十字，手心往下高高隆起，底下似乎撑着一把刀。
卷头白布已经散开，满池子飘荡着桃叶，灭头虱用的草药，这一幕十分诡异。
伙计吓得惊呼，顾素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他的嘴。
下一瞬，沈时令陡然立起，一甩带水的头发，喉头发出急促嘶喘，顺手拔出插在池底的刀，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具尸体，又踉踉跄跄往后退去，撞到池边才跌坐下去，一只手用力撑住池边，咳得血都快出来了。
这一战已经用尽气力，沈时令只觉骨头要散架了，顾素跟他说什么，伙计跟他说什么，一句都听不见了。
飘到池边的竹尺，一把东一把西，有一端还染了血迹。沈时令费力爬上池子，这才发现自己还抓着一把刀。
对方的刀，几个回合之后，落入沈时令的手中，随即一招夺命封喉。
沈时令将刀扔回池中，耍刀的最忌讳一口弑主之刀，说是会给新主招致厄运。这几天已经够倒霉了，莫名其妙地逼杀，连泡汤池都有危险，沈时令可不想再沾晦气。
顾素说要去医馆，自己背部疼得厉害，叫先前那位大夫看看，沈时令伤得更严重，肩胛一片都肿起来，经过汤池这么一战，怕不只是骨裂这么简单了。
但等到了先前那家医馆，沈时令又后悔来看大夫，医馆的大夫跟画潋山庄的大夫还是不同，拿出几根短木棍说要帮他固定肩膀，絮絮叨叨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胳膊不能用力不能牵连肩胛，总是说些‘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废话。
沈时令怎么都不肯让大夫固定，只要他弄些膏药敷在肩头，谁晓得这一路会不会再遇上刺客，刺客可不会给自己解开木棍的机会。
趁着大夫取药膏的时候，顾素低声说我知道刺客是谁，我想起来那把刀了，刀头铸着十二莲瓣。
沈时令是在一入眼，就认出了那把刀。
几天前，沈时令还跟刀的主人交过手，并让主人带走自己的佩刀，回画潋山庄跟画玉寒复命。
刀的主人被炸得面目全非，佩刀银矶也不见踪迹。这会子人已经死透了，沈时令想问也问不到，只能猜测银矶怕是随船沉江了。
沈时令能想明白楚雄的愤怒误会，却想不明白楚雄的冲动报复，一个在爆炸中侥幸逃生，又没被湍急江水淹死，老天爷是如何庇佑他，何故如此不惜命？拖着伤躯日夜追踪，抱着同归于尽的心，与他在汤池拼死一战，最终也只是落得殒命。
这回该安生了，跟那一队兄弟，都下黄泉碰头了。
或许在楚雄眼中看起来，他和长安演了一出戏，哄骗兄弟上了一条阎王船，他的轻信误判断送兄弟们的命，也断送了他想追随画玉寒，在江湖有一番作为的愿景。
大约等了一刻钟，小学徒端着一碗药，畏畏缩缩地过来了，说是师傅方才交代了，先饮这碗活血化瘀的药。
顾素亲自端过来，又亲自递给沈时令，转头就想支开小学徒，找借口说膏药呢，去拿来！
小学徒支支吾吾，看到沈时令端着药碗，眼中流露莫名惊恐，似看到有人在喝毒药，对死亡和人命官司的恐惧。
沈时令心下警觉，只觉药是凉的，闻着浓郁山楂味，心想哪家活血化瘀的药是冷饮？方才也没听大夫说要喝药，再看小学徒紧张无比，连腿肚子都在打着哆嗦。
沈时令搁下药碗，小学徒越发紧张，不仅吓得往后退，还不停瞄着门外，大夫坐诊和师兄们抓药的地方。
沈时令站了起来，顺手拿起鸡毛掸子，就要往前堂察看动静。
顾素拽住了他，眼神有些闪躲，略微紧张说，大夫才说了，你不能动武。
沈时令一抬手臂，摆脱他的钳制，面色不变说我去前堂看看，听着都没动静了。
前堂果然都没动静，大夫倒在屏风后边，抓药的倒在柜台底下，全都被人打晕过去。小学徒见歹人都走了，这会子才敢说实话。
先前有两个斗笠人，带着两名同伴求医，后来又多给了些钱，说要在馆内休养一日再走。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直到顾素带沈时令过来求医，他们突然跑过来打晕大夫和抓药的师兄们，往药汤里加了砒霜，逼小学徒端给沈时令。
沈时令都听迷糊了，怎么想都不靠谱，若真是刺杀他的斗笠人，为何不趁他受伤再次围攻？打晕众人汤药下毒，费这个劲干什么？自己方才跟楚雄斗过，体力不支气空力尽，别说是将他打死，便是要生擒活捉都没问题。
顾素不明所以，顺嘴说被你打怕了呗，伤的不能打，好的不敢打，索性就下毒了。
沈时令瞅着堂前一口布施用的大药缸，盛着免费派发小儿积食所用的山楂汤，只要把小儿带过来，堂内喝掉分文不取，故作迷惑说山楂汤里下毒，也不怕影响药性？
顾素略有慌乱，避开沈时令的眼神，假装淡然说仓促之间，难不成还真让他们给你煎一碗药？我看他们下毒也只是顺手而为，逃命才是紧要的，毕竟这是金陵堂的地盘，当真不拿你这个堂主当回事？
沈时令听他欲盖弥彰的解释，又联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楚雄是怎么追到清水汤池，又偏偏挑了泡澡的时机，还有一个搅人心神的顾素，竟然在汤池内说要‘给’他。
事情当真就有这么巧合，亦或是顾素的刻意安排？
倘若自己当时意乱情迷，还能察觉楚雄劈来的一刀吗？
这一刀真被楚雄砍中了，只怕顾素也跟着没了，画玉寒若知晓他俩死在汤池，赤身**没穿衣裳，那脸上表情必定精彩，指不定要怎么瞎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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