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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察觉

吱呀——

“你运气不错,”领路的弟子推开门,头也不回道,“也不知道怎么得了宫主青眼,分到这么个好地方。”

祁白川衣服未换,刚刚经历过会审,又一路从火里爬出来,肌肤都有些瞧不出颜色,只能隐约看见突出的骨头,约莫是营养不良。

但人却没有多少瘦小,这般与人一前一后走着,除了兴致不太高,身量竟也能齐平。

弟子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祁白川接过灯,低声问:“如何为好?”

“据说是宫主当年的暂时居所,屋内布置都依着宫主的吃穿用度,自然是比旁人要好。”

说话间的工夫二人都进了院门。

几步远处就是间宅子,相比与主殿的威严,它显得格格不入,像是误入深林的小孩,稚嫩未消,怎么看都不像个“比旁人好”的样子。

祁白川粗略扫过一眼,忽然道:“不必多送。”

弟子投来一个疑问的眼神。

“我先沐浴换衣,”他言简意赅,“既是宫主居所,这般随意总归有失礼数。”

“……”

弟子迟疑了少顷,绞尽脑汁也没琢磨出个“失礼数”的理由,索性叹了口气:“一直往北走,是弟子居所,我就住东北角,你得了宫主的话,应当也算是苍梧弟子,若有事可唤我帮忙,那今晚就……”

“今晚我自行处理,”祁白川不假思索,“师兄且去。”

说罢在弟子愕然地注视下关上了屋门。

……

光亮照人,灯里非凡火,门倏而一关,灯摇了两下,“噗通”一声,掉在地上。

弟子走远了。

门板发出沉闷声响,后背死死贴近门缝,突出的脊椎骨因大力磨得刺痛,心脏怦怦直跳,劫后余生的后遗症未褪去,其实都看不见。因为无人会关心一个微不足道的死人。

祁白川慢慢闭上眼,胸膛起伏似有若无。

血液逐渐浸透了衣服,每次动作都能牵扯疼痛,不过缓了片刻,他就慢慢滑落在地,额头温度滚烫。

脑海恍惚中出现了朦胧的声音。

“你以后……是要进学宫的……佛诡已死,天下泰安,只要能走出去……去到学宫,就能吃饱饭,就能修习灵力,那是仙门的地盘,你向他们求求情,他们看在你的身世,必然会心软……”

记忆中明亮的眼眸越来越空洞,只消一刹就成了无底深渊,独属于活人的温热流逝殆尽,留下的是苍白的肤色。

透骨冰凉。

“哥只剩你一个人了,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我亲爱的……”

“弟弟。”

“……”

他突然睁开眼。

“咳咳……”

动作间打翻了灯笼,光亮咕噜转进了屋内,仓促之下他来不及拾起,踉跄着走进了隔壁浴室。

伤势不能再拖了。

许是弟子提前吩咐,浴室内早已备好了木桶热水,细看下去水中深色氤氲,一股浓浓的药味喷薄而出,满室湿气。

他一步跨进。

水温灼热,甫一进水,肌肤都瑟缩了一下,痛感顺着伤口渗透进去,他明显一滞,动作显而易见地慢下来,脸色也疼得苍白。

伤口已经结痂,衣服皮肉连在一起,显得极为可怖,周围没有工具,只能一点点拿手撕扯。

祁白川顿了一顿,忽然用力一拉。

哗啦——

霎时闷哼骤起,牙关里的呻吟控制不住地泄露,但他没有停止,手上拉扯不断,像是自暴自弃般,要生生拔掉自己一层皮,与过去的痛苦断个干净。

良久的周旋,在一声重重的落水后,屋内终于安静下来。

桶中已经成了浑浊的黑,零零星星的药材漂浮其上,祁白川靠着浴桶边缘,眼睫蒙了层水雾,胸膛随着呼吸略微起伏,水珠从肌肉纹理颗颗滚落,露出了肌肤原有的白净。

那些烙印在记忆的伤痕终于随之淡去,有的只是苍白没有活人模样的脸色。

这似乎是唯一证明自己存在的迹象,他慢慢低头,看着黑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

虚弱瘦削。

“……”

水雾氤氲扩散,逐渐打破了那道零碎的残影,肌肤渐渐浮上一层薄红,像是着了火般,另一种煎熬的疼痛深入血脉,祁白川蓦地回神。

木桶颜色愈深,是药性挥发的效果,即使经过了那么长的时间,那么久的治愈,水温却还滚烫灼热,热气生了灵智般孜孜不倦的蒸腾着伤口。

“……”

眉头轻皱,祁白川抚过桶壁,思索半晌无果,身上的疼痛却愈发加剧。

不再犹豫,他一手捞起残破的衣服,一手扶着木桶边缘,然后慢慢转身——

顿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

屋内没点灯,浴桶几丈之处,一对精致的瞳孔微微放大,像是嵌在墙壁中的灯盏,明亮而闪烁。

“……”

屋内陷入窒息般的死寂。

祁白川握紧浴桶边缘,在那道灼灼的目光中一动不动。

良久的对峙,衣袍鼓动,黑暗拨云见日般,露出了那张明媚的脸。

赫然是会审主位的公子。

察觉到他的僵硬,对方脚下一动,身形如碟如影,轻轻绕过浴桶,祁白川低垂着眸,看着自己残破的躯体,一言不发。

脚步还在继续,声音慢慢围了浴桶一圈,祁白川呼吸有些重,就在他以为对方要这么一直看下去时,声音停了。

“命挺大。”公子的嗓音清和,细究下去还有一分意味不明的探究,“伤成这样还能活下来。”

“……”

祁白川沙哑道:“运气好。”

公子说:“雪霁川远在万里,你管这叫运气好?”

“……”

祁白川抿着唇,没有说话。

“也罢,”公子道,“此事日后再提。”

祁白川终于解脱般呼出一口气,就听对方又道:“洗完了吗?”

“……”

“没有。”

“感觉如何?”

“有所缓解。”

公子步子一顿,从身后拉出个椅子:“那你快点,我赶时间。”

“……”

两人一站一坐四目相对。

祁白川怔愣过后看了眼浴桶,又看了看对面抱臂而坐的公子,心中寻着会审时的称呼,然后贴着桶壁道:“宫主……”

梅负雪抬起眼。

祁白川说:“宫主也要洗?”

梅负雪冷声道:“本座寻你问话。”

问什么自然是不言而喻。

祁白川挪开自己破烂不堪的衣物,说:“我伤势未好,恐怕难以忆起。”

梅负雪面色不太好看:“本座连夜叫人配的药浴。”

“谢宫主恩赐,”祁白川虚弱道,“药力过猛,弟子血脉未通,头脑发昏。”

“自你脱衣至此,已有一刻,”梅负雪言语犀利,“配这药的水平放眼仙门不过一只手数,常人几息就能见效。”

“……”

祁白川沉默少顷,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原本白的几近透明的肌肤开始泛起微妙的粉红,像是下锅的虾,连脸色都红润起来,可整个人看上去却分外萎靡。

祁白川微微喘息:“可否请宫主稍加回避,过后我自会主动请罪。”

梅负雪沉着脸:“你到底想如何?”

“……”

两人又大眼瞪小眼片晌。

许是真的要坚持不住了,在药浴下一次冒泡后,祁白川终于闭了闭眼,直言不讳:“宫主,我要熟了。”

“……”

这句话一出口,梅负雪脸色就肉眼可见地变了。

祁白川又添了一句:“宫主既不愿离去,可否帮我放低水温。”

“……”

浴桶此刻漂浮着杂七杂八的物什,药材有之,泥渍有之,但效果却是出奇的好,伤口正缓慢愈合,甚至体力都在恢复得七七八八,一瞧便知准备之人花了不少血本。

当然,如果没那么烫,效果更好。

屋内安静了很久都没反应,祁白川余光瞥见如同一锅炖的脏水,忽地意识到什么,改口道:“算了,我……”

然后就见人影倾身挪了过来。

对方应该是很嫌弃的,双眼直直地盯着水面,那里恰好是一团认不清模样的东西,约莫是某种药材。

梅负雪看了很久,眉都皱成了纸团,似乎是想要说什么,但再瞥见他身上的伤后又咽了回去。

正当他以为对方就此作罢时,对方却一撸袖子,手伸了过来。

水面一阵涟漪。

那些苦涩而认不清的药材都随着波纹荡到了自己这边,但水面的泥垢仍在,梅负雪却没有管,两指一并伸了进去。

祁白川动了动唇。

水温很快降下,浑浊的药浴都清澈不少。

梅负雪眼稍斜过一寸,动身坐了回去:“本座活到现在都还没伺候过人。”

“宫主天命富贵,弟子感恩戴德,”祁白川缓了少顷,终于回过劲,问道:“宫主想问什么?”

“你说你见过他?”

“是。”

“在哪?”

“雪霁川东南处百里,城池已毁,我认不得名字。”

“何时的事?”

“城池烽火烧起之前,”祁白川说,“他神色匆忙,正在赶路。”

“……”

药池的颜色随着时间流逝愈发浅淡,水面下隐隐露出了腰腹的轮廓,线条流畅,形状有力,梅负雪慢慢撑起身,毫不避忌地观摩。

片刻,他忽然笑道:“你经脉通畅,血液蓬勃,受了那么多罪,能活到现在,靠的就是你强悍的体质。”

“……”

“照理说你应该是个难得一见的天才,可我方才一探,发现你灵力空虚,天资平平。”

祁白川静默不语。

“若没猜错你不过十五六岁,”梅负雪意有所指道,“凭你的修为,你是如何赶去百里之外?”

“……”

“没有赶去,”祁白川说,“朋友告知。”

“如何证明?”

“无证,”祁白川说,“信否由君。”

“……”

梅负雪眯起眼。

“他落了东西在阳关道里,”祁白川见此补充,“其他如何,我身体抱恙,暂时无法忆起。”

“……”

屋内没有光,两人的呼吸也都消弭在氤氲的药气中,梅负雪的面容有些模糊,那双眼睛却是黑亮锐利,仿佛能透过皮肉,看见里面跳动的心脏。

半晌的寂然,他突然放缓声音:“也好,阳关道诡火旺盛,又有残存的佛光,两者对碰,威力极大,寻常人根本无法承受,等你养起身体,再问也不迟。”

祁白川没有说话。

“来,”梅负雪挽起袖子,温柔道,“手给我,让我看看你的伤势。”

“……”

祁白川不动声色垂下眼。

桶边多了张开的五指,掌心纹理细腻,指尖修剪整齐,茧却有些薄,不像常年握剑的粗糙,倒像牙牙学语的小孩。

而此时此刻,那只手就放在那里,纯真无害,请君入瓮。

“……”

他拨开药材,缓缓抬起胳膊。

刚离开水的腕骨温度残留,那只手却是清凉的,两指覆在脉搏时有些痒,祁白川微微倾身,任凭其为。

窗外虫声入耳,心绪摇摇不定,两人近的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

梅负雪轻轻抬眼,眸光柔软亲人。

祁白川似有所感,同样掀起眼皮。

“……”

星火碰撞。

哗——

掌风如影随形,水面轰然乍响,浴桶如同汹涌的海浪,一**的冲击都撞在人脸上。

来不及思考,刹那间祁白川闪身后退,脊背“嘭”地撞到桶壁,中央波澜动荡不止,是有人跃进桶里。

杀机肆无忌惮充斥整个木桶,恐怖的威压从肌肤灌入体内,仿佛一支羽箭贯穿心脏,极致的紧绷之下是对危险本能的反抗,祁白川抬手格挡,第二招劈手袭来。

嘭!

——以卵击石。

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贯穿肩膀,衣摆浮在水面如展开的花,勾勒出姣好的身形,那张瓷娃娃般易碎的脸倏而凑近,祁白川屏住呼吸,身体刚涌起的气劲都被冻在了经脉里。

电光火石间,他猝然意识到什么。

已经晚了。

一只手抵在胸膛,以无可抗拒之势探了下去。

丹田波动无所遁形。

那自始至终藏匿的,微不可察的雾气露出端倪。

——诡气。

“……”

梅负雪勾起嘴。

“嘭”的一声,屋门大开,脚步窸窣,门口传来弟子欣喜的声音:

“师弟,你洗得怎么样?我奉宫主之命给你送衣……服……?”

尾调陡转极上。

屋内的三人顿时都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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