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间梅负雪脸上出现了一瞬的空白。
祁白川动作一顿,视线从弟子身上挪了回来。
这种表情是很奇怪的。
身为仙门最大的势力之主,修为高深莫测,座下弟子数以万计,无论是当堂会审,还是直接抢人,都配得上雷厉风行,不愧为仙首最大的竞选者,此等地位,若是受到冲撞,或是扰乱兴致,第一反应应当是怒火。
但眼下,那张脸却是茫然,类似不知该如何断绝的无措。
像是初次登台的戏童,面具破裂,面对突发情况不可避免的紧张。
“……”
许是僵持太久的缘故,在等待无果后,梅负雪突然撤身。
肩膀力度松懈,丹田上的手仍在,指尖恰好卡在了一处清晰的伤口处,对方离开时显然没控制住力道,不小心滑了些许。
祁白川轻轻抽了一声。
“……”
恢复镇定的梅负雪慢慢转眸,在弟子愕然的注视下笑容不变,然后不疾不徐道:
“既然来了,就莫要着急,先把衣服放下再说。”
“……”
许是这话过于震撼,细品之下似乎还有再邀请一人加入的意思,弟子愣是瞪了半晌的眼,才打了个冷战。
“那个……”他笑得牵强,“弟子出身卑贱,实在难以承受宫主好意……呃……长老还有事找我,我就先……”
边说边蹑手蹑脚进了屋,在二人的目光中颤巍巍放下衣服。
梅负雪笑得亲切和蔼。
“宫主……”在即将关门之时,弟子瞅见桶里狼狈的身影,犹豫少顷,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提高声音道:
“宫主,这水里都是药,泡久了恐怕伤身,我一会儿还用再给您备些干净的热水吗?”
“……”
空气突然凝固。
祁白川眼睁睁看着那张脸沉默少顷,然后“唰”地变色,那如有实质,饱含着威胁之意的目光挪到了自己身上。
四目相对,木桶一时安静得可怕。
“不必,”良久的死寂后祁白川手一松,就这么当着弟子的面软绵绵跌倒在水里,虚弱道,“宫主日理万机,事后我自己解决即可。”
言毕维持着这个姿势,回了个稍带歉意的眼神。
“……”
弟子终于在浑浑噩噩中离开。
确认再无外人后,梅负雪面色一沉。
祁白川低眉恭首:“宫主,我可以起来了吗?”
“……”
梅负雪眯起眼,目光肆无忌惮地审视,水下贴合的却手纹丝不动。
方才那一击杀招为假,试探为真,目的不过是逼人底牌,情急之下祁白川没时间思考,身体本能爆发出最强的力量,经脉中的气息再也无法遮掩。
而此时此刻,那些漆黑,丝丝缕缕的气息都在外力的作用下凝结成霜,冰冷的温度由内而外,好不容易回春的伤势又有裂开的意向。
水温下降,肌肤上出现了薄薄的雾,冷热交替,祁白川呼吸加重。
梅负雪说:“阳关道的火为佛诡碰撞的残留,正常来讲,若是大诡佛陀那等修为的人物,交战之处甚至会诞生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东西,但那是少数。”
额头冷汗渐出,胸膛起伏弧度明显,水渍顺着肌肤纹理滑落,祁白川缓缓阖上眼。
“大多都成不了气候,”梅负雪从容不迫道,“于是有了那些不伦不类的火,寻常水灭不掉,烧到身上很麻烦,所以没几人能走过这近万里的城池。”
寒意倏而一松,下一刻,一股不可言说的热流从丹田处焕发经脉,如同尖锐的铆钉,刹那间敲碎了所有冰棱。
力气瞬间被抽离,自由来得太快,仓促之下祁白川堪堪一抓,粗糙的桶壁止住下滑的身躯,他晃了晃身子,虚弱地抬起头。
光线晦暗,梅负雪居高临下,面容有些模糊,那双眼睛却是洞察一切黑亮。
他轻嗤一声:“原来是只入不了道的小诡。”
“……”
祁白川错开视线,一言不发。
“运气不错,”梅负雪俯身歪头,“火的伤害对你不大。”
祁白川沉默片刻,哑声道:“多谢宫主手下留情。”
梅负雪“嗯”了声:“这药你再泡半个时辰,明日巳时过半来寻我。”
祁白川低头应声,随后就听见一阵哗啦的水声。
桶内空荡不少,原本温凉的水又开始冒着热气,这次不比初始,水温停在了一个恰好的程度。
心绪一怔,他寻影看去。
衣袍清洌无尘,俨然没有一丝一毫浸泡的痕迹,那边的人却皱着眉,拨弄着身上奇形怪状的药材。
许是察觉到视线,梅负雪突兀一顿,不自然地放下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
“今日之事。”
“过后就忘了,”屋内重回黑暗,祁白川垂下眼,“宫主大可放心。”
……
翌日上午,太阳爬过半截天,干燥的阳光照在二人身上,影子都缩的矮小短粗,衬得路程也格外漫长。
许是为了方便监管,宅院距离寝殿其实不远,弟子也没有施法带路,而是几次磨磨蹭蹭,欲言又止。
终于在二人下一次拐弯时,祁白川云淡风轻,开口出声:“师兄心有顾虑,但问无妨。”
“……”
弟子闻声驻足,两人迎面相视良久,弟子诚恳道:“师弟,你长得真好看。”
“……”
“昨日未沐浴换衣,还不太能分辨,今日一瞧,模样可真标致,往哪一站跟颗雪松似的。”
“师兄言重,”祁白川点头,“宫内弟子卓尔不凡,我难以匹及。”
“不不不,”弟子连忙摆手,“我们哪比得上你。”
祁白川余光一瞥,又看见了对方吞吞吐吐的犹豫模样:“师兄还有话要说?”
“嗯……”再三踌躇,弟子终于磕磕绊绊道,“师弟,你……身体感觉如何?”
这次止步的换成了祁白川。
“我知你可能不太习惯,但宫主平常不是这样,可能你刚好对他胃口了,所以……”
“我知道,”祁白川语气温和,适应良好,“宫主看似疏离,实则心细如发,事后体贴温柔,不仅遣师兄送衣,还重新温了水。”
“宫主果然非同凡响!”弟子感叹。
“若非宫主出面,我早已死无全尸,所有的一切,皆是我心甘情愿。”
看见对方这副认真的模样,弟子无声松了口气:“师弟豁达乐观,是我多心了 ”
“谢师兄关怀,”祁白川道,“我恰好有一事想请教师兄。”
“师弟但说无妨。”
“是关于宫主的。”
“……”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宫主既能选中我,我必要真心以待,但我初入宫,对宫中之事一知半解,此番前去面见,怕扰了宫主兴致……师兄可否指点一二?”
“好说,”弟子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入宫早,从长辈那里听到些风声。”
“自佛诡一站后,灵修各大势力陨灭无几,现如今你看到的各宗各门,都是建立没几年的……也包括苍梧。”
“宫主据说也是某个大势力出身,具体我不知道,但听说宫主从小天资卓绝,又勤奋刻苦,佛诡一战偶得机缘突破,如今已是半仙修为,其他门派都比不上宫主呢。”
祁白川闻言沉吟片晌,挑了个中规中矩的问题:“宫主平常待人如何?”
“宫主挺少见人的,”弟子笑眯眯道,“所以我才惊讶师弟你的福气。”
“……”
“不瞒师弟,昨日我都没看清宫主,只是凭衣服认人,一般是必要场合,譬如昨日的会审,还有不久后的仙首推举,宫主才会亲自露面,平常则久居不出,就算出也是使个障眼法,叫人看不清面容,相比之下宫主的至交好友涵虚宗宗主反倒好些。”
祁白川问:“如何好?”
“最起码时不时会露面,平常也都真容示人,沈宗主一般同宫主同出同进,两人真的非常要好,据说自幼相识,就连处理公务管辖弟子什么的沈宗主都会帮忙呢……”
二人边说边走,日头渐高,半空中升起硕大的圆盘,巳时已过,远处出现了宫殿的一角,锋利上翘,捅破了这难得的寂静。
路还有一截,弟子却拦住了人:“不能再走了,”
祁白川侧眸看去。
弟子歉意解释:“师弟,我只能送你至此,后面的路宫主有令,非本人允许不得擅自闯入。”
祁白川点头应下:“好。”
弟子神情一凛,字句忠告:“师弟,今日不同昨夜,听闻今早沈宗主也来了,他老人家更加苛刻,二老年纪大了,都不喜吵闹,偏爱对弈听雨,进门的时候可千万要保持安静。”
听见“不喜吵闹,对弈听雨”这八个字,祁白川不知想起什么,难得多看了两眼,才出声附和:“好。”
说罢脚下一动,自顾自上了路。
宫殿周围布有禁制,若无阵主会意,旁人不得擅自进入,许是今日贵客到访,禁制失了效,不过走了一刻钟,便看见了红金瓦墙。
苍梧宫如其名,宫内大多是苍翠的,一路走来生机勃勃,虽好看,但久了也会倦,绿色压得太深太厚,反倒失去了它本来的韵味,和主殿的墙壁一样,颇有些用力过猛的掩盖。
墙上爬出了鲜艳的五瓣花。
行至近处,渐渐看清了寝殿的轮廓。
瓦墙很长,约莫几十丈,从墙中间陡然拔出座鎏金红木殿,像是荒草中含苞待放的骨朵,只等一个日暖的契机。
宫殿的主人实在大意,门没有完全闭合,阵法的隔音也就松动许多。
祁白川屏息凝神,驻足门前,听见了里面犹如骂街一般的吵嚷。
“会审那么多人!说跑就跑,你把其他人置之何地,别给我装傻,你就是想趁机溜走!”
“那我怎么办,抢完人继续装?谁知道那群白痴有没有后招,我那一剑下去威慑十足,刚好吓吓他们,你不觉得我很帅吗?”
“帅!帅死了,帅的我心甘情愿给你擦屁股,一群老不死的堵着门不让我走,要不是伯父最后跑来一起干架……”
声音越来越大,两个人硬是干出了集市卖菜拉客的架势,祁白川仰望大门,面无表情地听了一会,直到中午来临,太阳高照,声音仍未停歇,他才伸手扶上门。
只听“吱呀”一声。
顿时万籁俱静。
院内是张石质方几,方几上摆了个棋盘,四方立了石凳,而此时此刻,两道身影相对而坐,一人提壶倒茶,一人研习术法,察觉他的到来,皆是微微一顿。
然后两张脸讳莫如深地看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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