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轻巧,弟子进来时带上了门,声响过后,藏书阁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灯火倏忽跳动,温暖的光在这一刻显得有些诡谲莫测,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反复拉扯,撕碎了那张陌生的脸。
墨水晕染桌面,祁白川不动声色推开书,神情平淡自然。
“夜色已深,道友也没睡。”
“我忧心少主身体,睡不着觉。”
“……”
弟子自发落座,祁白川挪了位,桌案顿时腾出一片空间。
“仙长在看什么呢?”
弟子忽然倾身凑前,火光顿时一亮,灼热的温度几乎要烧进脆弱的瞳孔,但他分毫未觉,脸上神采奕奕。
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好奇心在这一刻达到巅峰。
祁白川身形纹丝不动,余光不经意往前一扫,看见了完整,没有任何破损的门。
“……”
他沉吟少顷,语气如常:“看书,肖公子久病成疾,必然不是一时之累,故想查明肖家之事。”
“……”
弟子轻飘飘往下一扫,书封“史册”两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但史册底下,是另一本偏浅,被遮挡得只剩一角的书册。
“……”
电光火石间,祁白川陡然察觉不对,手刚伸出一半,就被另一股力道硬生生打断,小臂一麻,最低的书册被倏然抽走,上面四个显目大字赫然映入眼帘。
——诡修入门。
“……”
“师弟怎么还对诡修感兴趣啊?”弟子好奇地翻了两页。
许是阁内过于空旷的缘故,深夜的寒意也渐渐蔓延上来,祁白川手脚冰凉,说话时呵出一层薄薄的白雾:“无意中翻见,听闻肖家主曾力战诡修,我猜测肖公子心疾也同诡修有关。”
“仙长当真聪慧绝伦,连这些都能想到。”弟子眉眼弯弯,抱着书膝行几步,两人便从对坐变成了并排,祁白川感受着耳边的呼气,面不改色。
“不瞒仙长,我虽身为肖家弟子,但对诡修也有所了解。”
“……”
“诡修说出去不太光彩,但也有医药之用的……譬如诡气。”
“……”
“诡气作为攻击最烈的天地造物,本该属于沉寂,但偏偏出了个与之相克的佛,二者就在微妙中达到了平衡,佛诡碰撞能产生别样的力量……也就是生命。”
“……”
“这是往生花的由来,”弟子感叹,“此花拥有极强的治愈能力,再重的伤都能一夜间都能恢复如初,吞下后体内还会有佛诡残存的力量,若此时探脉,就能发现佛诡竟能奇迹般融合……可惜往生花实在稀有,就连我……也只见过一朵。”
“……”
“仙长气运傍身,天道眷顾,说不定无终城走一圈就能见到此花,彼时我家少主的病也就有得治了。”
“……”
祁白川一言不发。
“但变通这方面仙长可就差强人意,夜深露重,还在藏书阁劳神忙碌,而另一位仙长惰于搜寻,都是直接来我这里问的。”
“……”
弟子自顾自说着,突然“哎呀”了一声,惊奇道:“我记得那位仙长同我说过……您是他童养夫呢!”
祁白川慢慢转眸。
弟子忽然凑近,那双眸子黑得可怕,像是无底深渊,连说话的尾音都几近消弭于无:“那仙长您……
应当对他很重要吧。”
锵!
破空声传来,五指尖锐如爪,转瞬划开桌面,磅礴的诡气呼啸而至,也不见祁白川如何动,雪亮剑光一闪而过,霎时整个人都消失在原地。
又是铿锵一声,利爪深深陷入地板,招式落空,弟子愣了一愣,然后猛地转头,看见了不远处的白衣少年。
“跑得真快……”他喃喃道。
这一招余韵极大,周围几十座书架全都殃及池鱼,但大门却没有丝毫响动,整座藏书阁似乎都陷入了深沉的海底,外面的人听不见里面的动静。
五脏六腑都在阵痛,喉间冒出一股一股的铁锈味,祁白川面色苍白,腰背却如串了长钉一样屹然挺立,手中的剑也越来越稳。
“我问你,”弟子森然道,“肖家先祖的令牌在哪?”
“……”
祁白川半阖着眼:“我为何告知你?”
“不自量力,”弟子轻声道,“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说出口。”
“……”
祁白川突然偏头,身后传来刺耳的尖锐,那声音像是融合了千百个亡魂的叫嚣,一股浓烈的腐蚀气息扑面而来,肌肤传来灼烧般的疼痛,无形的倒刺深入皮肉,几乎是刹那间他就意识到什么,反手一挥,剑光凛冽。
只听一声哀号。
粘连的诡气被一分为二,剑光穿透阻碍,倏然消散,而在剑气失效了的半空,竟奇迹般现出道裂口,祁白川脚下一动,闪身消失。
霎时藏书阁陷入诡异的氛围。
书页碎成纸屑,纷纷扬扬洒落,像是隆冬的第一场雪,笼罩在零碎的书架之中,轻的可怕,也冷的可怕
五指一收,弟子眉头紧皱,呼吸放轻,刀割般的目光扫过四周,全身感知扩到最大。
万籁俱静。
哗——
脑后传来破空,他骤然回首,小臂一抬,迎面而来的剑光迸射出强烈的光芒,那光亮中似乎隐隐还蕴藏着某种可怖的气息,来不及细想,弟子瞳孔一缩。
身体架起的防御成了莫须有的花架,小臂明明已经抬到了半空,那剑气却像是视若无睹,在挨着衣服的刹那精光一闪,像是锁定猎物后的鹰隼,双翅收拢,倏然加快。
这不正常,寻常剑气,哪怕是近仙的存在,也不会有此等速度,这根本就不是一个普通修士该有的实力。
白衣飒飒,五瓣花开出别样的色彩,弟子目光挪动,看见了远处收剑的少年。
“……”
轰!
咳咳咳……
弟子捂着胸膛闷咳不止,忍不住弯腰,还未撑地却忽然愣住了。
硝烟散去,露出了身上残破的衣摆——但也仅仅是衣摆,皮肉下的经脉强悍,肌肉蓬勃有力,只有表皮的一点擦伤,这分明是实力差距过大,对方根本无法破除防御的表现!
反应过来的弟子顿时勃然大怒:“好一个装腔作势,全身上下的修为都是个花架,小小年纪就敢如此心机,本座现在就要了你的命!”
说罢扬手一挥,只听一声巨响,书架哗啦坍塌,这次再来不及闪躲,人影狠狠砸在门前。
这随意的一击堪称致命,墙壁出现了蜘蛛网般的裂缝,两人间的桌椅柜架都碎成糜屑,祁白川重重喘息着,胃里的酸水翻涌,仿佛有一根无形的棍棒,戳进人心肺搅弄,巨大的痛处甚至让人无法咳嗽。
但没时间思考,五指眨眼至前。
令牌的亮光一闪而过,弟子面色骤变,不顾反噬,出手的招式生生扭转,轰然声响。
大门再也支撑不住,齐刷刷倒飞出去,寒夜清冷的气息灌满口鼻,祁白川一声闷哼,随即连人带剑被摁在了地上。
嘭!
肋骨传来诡异的“咔吧”声,像是有人在寸寸下压,这已经不是痛能形容的感觉,血色尽褪,祁白川无法发声,只得仰着脖,看着上方弟子脸渐渐难看,象征着苍梧宫弟子的令牌碎成粉末。
喉间传来强烈的窒息,五根利爪陷进皮肉,弟子咬着牙,声音撕裂变调:“说!你到底知不知道肖家先祖的令牌!”
祁白川动了动唇。
“若不是肖家那小子千防万防,本座何须如此费劲?!你区区一个外人,就能拿到藏书阁的钥匙,别说什么你不知道,你要是不说,本座就先扒了你皮肉,再打碎了你骨头,留一口气给你吊着命……本座折磨人的法子多的是,劝你不识好歹……”
力道还在加剧,大脑昏昏沉沉,已经接近休克,对方似乎在忌惮什么,言辞激烈,句句逼问,却始终没有掐断最后的生机,祁白川视线模糊,耳畔被震得血流不止。
灵力消耗透支,这本该是濒死的状况,身体的最深处却蓦然一跳,另一种陌生的力量生根发芽。
“你到底说不说!”周围传来纷杂的脚步,那是不止一人在飞速赶来,弟子面容扭曲,已经渐渐控制不住五指。
“何人擅闯肖家禁地?还不速速报上名来!”
“长老,肖家有外人入侵…… 不对,那不是人!”
“那是……那是……”
弟子蓦地回眸——只听“嘭嘭”几道身影,四方开出几道妖艳的血花。
脚步声愈发纷乱,其中隐隐伴随着几道不同寻常的气息,那显然不是普通修士的实力,包围已至,弟子双眼血丝遍布,最后仓促一笑:
“你是从阳关出来的吧?”
祁白川瞳孔一缩。
“我认得你身上的气息,”弟子压低声音,瞳孔泛起诡谲的光芒,“阳关火烧起来最疼了,佛诡渗进血肉里,你一辈子都抹不掉……寸寸蚕食你的身体,你的修为也会受限,你往后都会活在阳关的阴影里。”
五指指尖完全变黑,丝丝诡气缠绕攀附,顷刻凝聚巅峰。
祁白川咬着牙,手背青筋暴起,脖颈上的利爪却仿佛嵌在了上面,任他如何用力也不得结果。
“阳关是要吃人的,”弟子贴近耳边,“里面有座食人坡,坡里都是啖肉饮血的恶魔,他们最喜欢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孩,你能活着走出来……不,一定是有人带你出来的,他一定很喜欢你,用了很大的代价,甚至是牺牲自己,把你送了出来,送到仙门医治求学,过上好日子,不然……就凭你这种废物……”
祁白川攥紧手,缓缓闭上眼。
“这种依附而生,害死别人……”弟子轻蔑道,“只配沦为仙门棋子的废物……”
“不自量力。”
啪!
千钧一发之际,手腕突然一痛。
腕骨传来一股强大的拉扯,指甲刺破皮肉,是熟悉的招式,弟子蓦地一愣,就见地上失去知觉的少年慢慢掀起眼皮,露出了那对漆黑,甚至比自己还要深上几分的瞳孔。
心跳猛地停滞。
一种灵魂深处本能地战栗不可肆意疯长,先是小臂,再是膝盖,最后是腰背脊椎,整个身体都不可遏制的颤抖,弟子嘴唇发白,手上桎梏一松。
与此同时,遥远的东南方向,肖径深蓦地回头,禁制的流光如烟花洒落,照亮方圆几里的天地,仓促之间来不及思考,只能看见梅负雪单手结印,一道飞速疾驰的剑光穿透天幕。
地面爆发出一阵强烈摇晃,堪称火山喷发威压铺天盖地,云层出现重重的硝烟,那并非是解阵的缘故,而是连根拔起,生生暴力破坏。
身前发出夺目的光亮——是根红绳!
弟子瞳孔骤然缩紧,只听脑后破空传来。
嗤——
时间忽然变得极其缓慢。
弟子扭曲的脸皮成了晕染的墨水,粗粝的纸面生出起伏缠绕的根基,条条纠缠在皮肉之下,绘成了鬼的爪牙。
剑并未停止。
穿过重重云雾,半空肆意的沙尘都成了锻剑的磨石,察觉危机的肖家护族阵法爆发出一阵耀眼光芒,霎时地基方圆十里地动山摇,一簇簇紫藤像是翻涌过境的浪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过半边天,整个肖家似乎都封闭在暗无天日的匣子中。
——无济于事。
“嘭”的一声,膝盖跪倒,身影倏而滑落,鲜血涓涓不断地流淌出来,浸湿了身下的土地。
方才还猖狂肆意的人在这一刻似乎破布娃娃,弟子闷头一咳——先是大股大股的血液,再是深色破烂的脏器,最后吐无可吐,四肢伏地摇摇晃晃。
防御碎了。
满天的流光像一场没有尽头的流星雨,盛大美丽,光亮疯长蔓延,一直开到了手腕处飘扬的红线。
腥气顿涌,祁白川顿时失了力,胸膛止不住地起伏。
接连不断的冲击耗尽了那点可怜的修为,如今只剩下苟延残喘的呼吸。
“公子,你感觉如何?公子……”
吵闹声杂乱无章,伴随着此起彼伏的脚步,肖家弟子终于姗姗来迟,但面对这般危机的情况,竟无一人敢擅自动人,一群人只得焦急无措,手忙脚乱地围着地上的少年。
祁白川不顾伤势,突然侧身撑了起来。
“公子!公子您要作何……”
面对他莽撞的举动,一众人惊愕不已,祁白川固执非凡,摇摇晃晃转过眸,看见了几寸远处的长剑。
半尺余长,锃亮的光芒像是未消的冰雪,白的刺眼,暴动的灵力震裂土地,剑锋深深插进地面。
这该是把绝世好剑,剑下亡魂无数,出鞘时更是锋芒难掩,无论会审雷厉风行的抢人,还是追杀无相千里的决断,都有着超出常人的果敢——仿佛只消这样下去,他就能一直凌驾众人,就能竖起层层伪装,高傲无双的立于仙门之上。
而此时此刻,退去锋利的外壳,它却孤零零的。
剑鞘的五瓣花翕动舒张,露出了里面的脆弱的花蕊,甫一见到光,就猝不及防同看来的人对了个正着,顿时心思暴露,花瓣张牙舞爪,喜怒形于色,颇有其主人威胁时的犀利——
明明锋芒在侧,却又分毫未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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